暴雨降临,青瓦上的积水顺着鸱吻滴落。萧临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檀木案几上,震得案头密信簌簌作响:“君溟,谁准你救魏廷纲的?”
“大人且听臣一言。”君溟单膝跪地,玄色衣摆如墨染,“魏廷纲是五皇子安插在都察院的暗桩,贸然除之,无异于打草惊蛇。”他指尖划过案上密函,烛火在字迹上跳跃,“昨夜五皇子心腹的飞鸽传书已证实,他们正暗中排查我方眼线。”
萧临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君溟继续道:“都察院因盐税案群情汹汹,此时施救既能彰显大人胸襟,更可待风头过后,将罪责悄然转嫁。”他抬眸时,眼中闪过冷光,“户部尚书的遗书,不正是绝妙契机?”
三日后,户部尚书自缢的消息传遍朝堂。那份染血的遗书中,字字指认自己贪墨盐税。与此同时,萧临还指使党羽弹劾魏廷纲办案激进,逼死朝廷大员。
皇帝雷霆震怒,以盐税案为由,将户部及涉案官员尽数撤换,慕岚也被勒令闭门思过。
可本该愁云惨雾的慕府却传出笑声。沈秀莲倚着葡萄架,看丈夫逗弄新得的鹦鹉。檀木鸟笼在风中轻晃,笼中红喙绿羽的鸟儿正学着慕岚念诗:“采菊东篱下——”
另一边,皇宫内却暗流涌动。皇帝亲自将镶玉腰牌系在君溟腰间:“朕命你统领羽林右营,望卿不负重托。”
而宰相驭下不严,罚俸半年。
与此同时,黄河浊浪滔天处,五皇子皓祯一袭素衣立于堤坝。他亲手斩下克扣赈灾粮的官员头颅,开仓放粮的同时,命人将每笔赈灾银的去向刻在石碑上。百姓们跪在泥泞中高呼青天,不知谁率先喊出“紫微星下凡”,这话很快随着滔滔河水传遍四方。
当皇帝下旨让皓祯代天子祭天时,萧临在相府摔碎了第三盏茶。
烛夜望着天际新月,听着香漓轻声询问:“盐税案如此重击,竟还扳不倒萧临?”
烛夜转动着手中的青铜罗盘,月光在卦象上流转:“凡人朝堂,就像一张蛛网。你扯断一根丝,只会让其他丝缠得更紧。”
“但播下的种子,已在暗处生根。”
暴雨初歇的深夜,慕府角门悄然开启。慕裕城踉跄着踏入,锦袍洇着雨水与酒气,腰间玉带歪斜,发冠松脱,手中攥着的酒壶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残酒。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花园,石砖上留下凌乱的水痕。
池中残荷在夜风里簌簌作响,慕裕城跌坐在池边青石上,低垂的头几乎要埋进膝间。月光透过云层洒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君溟的脚步声轻得如同夜风,直到他在慕裕城身边坐下,对方才微微抬起头。
“三哥,为什么拒绝了魏大人提出的邀请?”
慕裕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倒映着池面破碎的月影:“四弟,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我在想……魏大人的命当然比一个商贾的命重要了。”他突然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笑声里满是苦涩,“我自诩饱读圣贤书,竟在心里权衡人命的轻重……我娘都比我强上千倍。”
君溟沉默片刻,伸手按住兄长颤抖的肩膀:“三哥,你并没有错。”
“换作是我,也会纠结。人非草木,无法完全脱离亲疏关系。你会挣扎,正说明你心怀善念。”
“可这般想法,如何能持法公正?”慕裕城摇头,“还不如做个博施济众的善人,至少能实实在在帮到一些人。”
“若无规则,慈悲只会沦为无力的怜悯;若无悲悯,法度便会沦为冰冷的暴政。法度与慈悲本是一体,只是凡人见其两端。你的选择,不是评判对错,而是照见本心。”
慕裕城突然转头,目光灼灼:“若你不是凡人,而是神明,会如何抉择?”
君溟望向夜空,那里乌云翻涌,却隐约可见星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若我是神,我便不会做选择。真正的神明,不会陷入非此即彼的困局。因为全知全能者自有千万种解法,祂们能改变因果,或是将选择权交还众生。在神明眼中,众生皆在轮回中浮沉,善恶不过是刹那幻影。”
他收回目光,注视着兄长:“但我们是人,无法在所有时刻都做完美选择,却可以选择如何面对后果。”
“人命无法比较,但因果可以权衡。重要的是,你是否以法度护其生,以慈悲渡其心。”
夜风卷起满地残叶,君溟将醉意朦胧的慕裕城扶起,缓步走向寝房。
待安置好慕裕城,他走出院落,忽然开口:“怎么,还躲着?”
黑暗中,香漓的身影缓缓显现。她望着君溟的侧脸,神色复杂。
“原来你才是最适合当神仙的那一个……”
第二日清晨,慕裕城便回到宫中。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返回翰林院,而是递交了调任里正的申请。
这是最基层的官职之一,负责管理一个里的事务。里正需要挨家挨户地了解居民情况,如统计人口、催收赋税、组织徭役等。工作琐碎繁杂,且直接面对百姓,需要处理各种具体而微的问题,非常辛苦。
当香漓再次见到慕裕城时,发现他的眼神已经褪去了往日的迷茫。晨光中,他身着朴素的官服,腰间别着记录户籍的竹简,正快步走向宫门。
蝉鸣撕开暑气蒸腾的午后,锦欢踮着脚尖,指尖堪堪够到枝头那颗最饱满的杨梅。她今日特意换了轻便的衣裳,可裙摆仍被树枝勾住,发髻也松散了几缕。但她顾不得这些,只专注地摘下那颗深红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
“五皇兄最爱吃杨梅,尤其是刚从树上摘的……”她低声自语,唇角不自觉扬起。
“六公主。”
清冷的声音惊得她脚下打滑,慌忙扶住树干时,瞥见树下玄衣翻飞。君溟负手而立,鎏金错银的腰牌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锦欢轻巧地从树上跃下,落地时裙角翻飞,像只灵巧的雀儿。她拍了拍手,扬了扬手中的篮子,笑道:“君溟怎么在这儿?莫非是来抓我爬树的?”
君溟目光扫过她指尖沾染的杨梅汁,淡淡道:“宫规明令禁止攀折花木。”
锦欢眨了眨眼,笑意不减:“可杨梅不算花木呀,它是果子。”
君溟没接话,只是看着她。
“皇兄赈灾回京,路上辛苦,我想着摘些新鲜的杨梅给他解解乏。”锦欢也不在意,低头整理篮子里的杨梅,语气轻快,“他从前总说,冰镇杨梅汤最能消暑。”
君溟眸色微动,沉默片刻,才道:“五殿下未必领情。”
锦欢指尖一顿,一颗杨梅从她指间滚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绛紫色的痕迹。她弯腰拾起,用帕子细细擦拭,笑意不减:“我只当自己在喂鱼,就算鱼不记得,涟漪总还在池塘里。”
君溟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杨梅汁的指尖上,忽然道:“公主知道五殿下喜欢什么吗?”
锦欢唇边的笑意僵了僵,长睫轻颤:“他喜欢什么,我自然知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她突然转身,裙裾在青石板上扫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过来亭子里陪我聊会儿天。”
君溟蹙眉:“臣当值期间……”
“本宫的懿旨也敢违逆?”锦欢回头瞪他。
君溟轻叹一声:“遵旨。”
凉亭里,锦欢用素帕反复擦拭掌心,绛紫痕迹却越晕越开:“我最近总躲着香漓。”她忽然开口,盯着石桌上斑驳的树影,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可每次听见环佩声响,又忍不住要探头去看……”
君溟的指节在刀鞘上叩出轻响。远处传来宫人汲水的轱辘声,吱呀吱呀碾过漫长的沉默。
“公主对皓祯殿下……”他终是开口。
“对,就是你猜的那样。”锦欢突然抓起颗杨梅咬下,酸得眯起眼睛,“去年端午,他把我编的五彩绳系在剑穗上……”汁水顺着她手腕滑落,“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香漓说那样能辟邪。”
君溟喉结滚动:“可是你们……”
“休要教训我,就你最没资格说这话!”锦欢嗔怪道,眼中却盈着水光。她仰头将剩下的杨梅塞进口中,酸得皱起鼻子,“罢了,你又比我强到何处去?”她轻叹一声,托腮望着远处,“爱上香漓定是苦不堪言,她太好了。”
君溟垂下眼眸,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许久都没说话。
“现在我俩可是同病相怜。”锦欢凑近了些,“和我说说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君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像是饮鸩止渴。”他自嘲地勾起唇角,“可我控制不住,因为她真的很好。”
“若她倾心他人呢?”锦欢轻声问,“你当真能坦然处之?”
君溟的眼神瞬间暗如深潭,指节捏得刀鞘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即便她心有所属,我也要守在她身边。”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我只怕……”他自嘲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破碎的颤音,“怕有朝一日,她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但我相信她,她就算要离开也会提前同我说,到那时我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哪怕以命相搏……”
锦欢看着他,轻声说:“你的爱还真是沉重。”
“是啊。”君溟仰头望着亭角悬挂的铜铃,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我就是这样自私又卑劣的人。”
风拂过凉亭,带着杨梅的甜香,却吹不散两人眼底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