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染轻轻舒了口气,道:“他总是这样,性子本就像匹不服输的烈马,如今真的和马待在了一处,倒也算是个好归处。”
她半开玩笑,微月心中也放松许多,继续道:“如今燕州的饥荒已经有所缓解,周遭的情况想必也会一起好转,林公子福大命大,总不会有什么事的。”
林疏染点头,问她:“好了,说完他的事情,快同我说说你吧。你此去燕州,可有遇到危险?一路颠簸,衣食住行皆不如在府中,可还适应?”
“我很好,”微月轻拍她的手,“到底是由公子带着,没遇到什么危险,吃的睡得也都很好。”
见林疏染关切,她只将燕州的经历略略一笔带过。
“倒是你。”
微月抚上她的眉目,问道:“近日是否安睡?”
她气色不错,但两人挨在一块时,微月便瞧出她神色疲惫,眼圈发黑,像是这几日都不曾睡好。
林疏染歪头,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庞,道:“出门时特意多抹些胭脂,想不到还是被你瞧出来了。”
微月见自己的猜测成真,忙问:“发生了何事?”
“别担心,”林疏染微笑,“不是什么大事,说来说去还不是我的婚事。”
“婚事?是那胡家?”
林疏染摇头:“那次宴会,胡玉意外落水,胡家对我们已经有所不满,后来又加上哥哥的事……胡家早已不同我们来往,婚事自然也就止了。”
微月道:“既是这样,为何还有婚事?”
问到这,林疏染浅浅叹了口气,语气中有诸多无奈:“胡家之后,爹娘并未放弃,还想着要给我再找一门亲事。”
“几日前,”她继续,“木港街的宋家登门拜访,爹娘同她们在厅中谈话,我心中忧虑,便在偏厅偷听他们讲话,却听到娘要将我许配给宋家的小儿子宋允。”
“……”微月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疏染知她担心,勉强笑了笑,道:“所以这几日我才寝食难安,顶着这副模样来见你了。”
“疏染,”微月认真地看着她,“你想嫁吗?”
嘴角扯出的笑顷刻消散,林疏染垂下眼,轻声道:“不想。”
微月搭上她的肩,刚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见她抬起头,盯着她的眼道:“微月,我不想嫁。我宁愿随哥哥一起去北疆养马,我也不想从围墙嫁到另外一个围墙,终其一生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
她声音微哑,眼中泛起层层涟漪,但语气决绝,对自己的追求毫不犹豫。
“别怕,”微月语气坚定,“若你不想嫁,我绝对不会让你嫁给他人。”
林疏染在她脸上见到熟悉的神情,如同那日在池边,她也是这般笃定地同她说这些话。
她轻笑:“你能有什么法子?”
微月道:“就算没什么法子,我偷也好抢也好,定是不会让你盖上那红盖头的。”
她模样可爱得紧,让林疏染一扫心中阴霾,语气上扬:“你贯是会讨我欢心的。这婚事还有段日子,想再多也是无益,不说这个了,诶——”
她看了眼窗外,见天多了几分墨色,怪道:“都这个时辰了,楚公子还未回府吗?”
微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也有几分奇怪:“公子脚未沾地便去了宫中复命,也不知是否顺利。”
林疏染将头偏回,轻声道:“我听太后说,楚公子此次赈灾有功,陛下准备在宫中设宴,好好犒劳他一番。”
微月点头,眼中有些犹疑。
林疏染以为她是在担心楚稷,遂安慰:“眼下他应是在宫中与陛下商议此事,很快便回来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府了。”
微月起身,将林疏染送出府门,遥望皎洁月色,她心中却升起一阵不安。
皇宫,文渊阁,楚稷手里捧了杯茶,谢铮低头处理公务。
足足两个时辰,谢铮都未曾将头抬起过。
楚稷一口一口地细品着这杯中的龙湖,想起去岁秋日他去谢铮府中,他为他送上的茶,与杯中的是一个味道。
茶水见底,他将瓷杯放下,谢铮落下最后一笔,终于将头抬了起来。
他轻轻舒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盯着文书道:“这桌上的奏章堆积如山,若再不处理,怕是过几天就要积灰了。”
楚稷温声道:“世伯说得对,这里里外外的,是该好些打扫打扫。”
谢铮抬眼,似笑非笑,道:“此次燕州之行,子萦可是立了大功,我都未曾想到你会有这般能耐。”
木桌上烛火摇晃,勾勒出谢铮冷峻的侧脸,他双眼抛出一道弧线丢向楚稷,昏黄的光下似有若无。
楚稷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世伯如此夸奖,子萦实不敢当。燕州饥荒,陛下开粮,世伯谋划,子萦不过是替陛下将粮食送到了燕州,将陛下的爱民之心带到了燕州罢了。”
“你不必自谦,我向来奖罚分明,有功的是一定要赏,”他停顿,语气微冷,“有罪的也是一定要罚。”
“子萦,”谢铮起身,走到书桌一角,“你可知前线粮草被劫一事?”
楚稷随即皱眉,道:“此事我在燕州时便有所听闻,想不到竟是真的。”
谢铮目光冷厉,一一扫过他的眉目,试图在其中找出几分破绽。
他接着问道:“那你又是否知晓你拿去赈灾的那批粮,就是原本要运往前线的粮?”
他细细盯着楚稷,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沉下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见楚稷起身,双膝跪地,肃拜起身,语气郑重:“不瞒世伯,当夜那批粮到达城中之际,我心中便有所怀疑,奈何正逢城中百姓闹事,为了平息众人不安,我只好出此下策。子萦知晓这么做不妥,但事出紧急,为了城中百姓,子萦愿担此罪。”
他做事不妥,但话却说得十分妥当,谢铮冷笑一声,一挥衣袖,重新坐回椅上。
这下,他原本要发的怒,倒先被他堵住了。
楚稷长跪在地,垂眼看着前方,堂上谢铮不语,心中掂量着他的话。
半晌,他开口,缓缓道:“你倒是知晓,这是重罪。”
“将来路不明的粮食当作赈灾之粮分给百姓,你觉得这是善,还是蠢?如今前线士兵临城欲攻,粮草少一天到,马匹便会疲累,军心便会涣散,你觉得你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他一字一句,如同风雨欲来的天幕,黑压压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楚稷没有回话,侧耳继续听着。
谢铮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又走到楚稷的桌旁,给他倒了一盏。
茶汤清凉,叶子在汤中盘旋,最后缓缓沉入杯底。
“起来吧。”谢铮面色恢复如常。
楚稷起身,轻拍衣袍,朝他拱手行了个礼:“多谢世伯。”
谢铮伸手,示意他入座,语气温和道:“方才的话,可有吓到你?”
“怎么会,”楚稷回道,“世伯所言,皆是教诲,子萦谨记在心。”
他欲怒,他下跪,他变色,他乖顺,一来一回,便如黑白两子在棋盘上错落有致。
谢铮微微露出一点笑,抿了一口茶水,开口道:“处变不惊,遇事不乱,不愧是安南王的儿子。”
他边说,边掀起眼皮瞧他,见楚稷脸色依旧,他继续道:“你说得没错,百姓、民心,乃国之根本,你做得没错,也不必承担什么罪责。赈灾一事,你立了大功,陛下欲在宫中设宴为你庆祝一番。子萦,你如今是内缉司的提督,往后,可想要什么职位?”
楚稷脸上并未出现喜色,回道:“陛下嘉奖,子萦感念万分,不敢有其他奢望。燕州一带的情况如今只是有所缓解,劫粮一事也还未解决,若说有所求,子萦只望能继续为国效力,为陛下效力,为世伯效力。”
“你倒是提醒我了,”谢铮看着他,“你可知劫粮的人是谁?”
“世伯已经查到了?”
“可还记得从诏狱中逃出的前朝逆贼,他们早已离开皇城,回了燕州。”
沉吟片刻,楚稷道:“逆贼之心,众人皆知,前线粮草滞缓,倒是趁了他们的意。”
“我几番捉拿,这几人皆如泥鳅一般,握在了掌心还能乱窜。”
“民间商贾做生意讲究本钱与利钱,”谢铮停顿,“按民间的话来说,捉他们,就是个亏本的买卖。”
楚稷眉间一跳。
谢铮继续道:“倒不如先将重心放在那位前朝公主身上,钓鱼先抓饵,子萦觉得,这个法子可好?”
“公主?”楚稷问,“听闻之前一直未曾查到她的下落……”
“是,”谢铮接过话,缓缓道,“但如今终于有了眉目。”
楚稷身旁的桌面上,茶盏纹丝不动,水面却轻轻泛起一阵涟漪,杯中茶叶也随着一起微微摇晃。
谢铮盯着他:“这屋子上了年纪,四面漏风,是时候该找人来修缮修缮了。”
“子萦,”他叫他,“不如你去查查这位公主,抓了她,再一并将逆贼一网打尽。”
楚稷眼如沉湖,喜忧皆被淹没,但他莞尔一笑,回道:“子萦定当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