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皇贵妃目光掠过萧珩脸上擦去血迹后留下的淡淡颜色，冷笑：“你就只顾着孝顺你的皇祖母，不用孝顺父皇和母妃了？难不成你是太后生的？玉真大师说你不宜早婚，你也不管了？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要是你也出事，还不如现在就拿把刀捅死我！”
“若瑜！”皇帝似乎被这话触动了心神，搂着皇贵妃的手臂又箍紧了些，“你也不懂避谶？不许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母亲，儿臣不孝，愿领责罚。”萧珩眉间紧蹙，下颌因紧咬牙关，绷出凌厉的线条。
皇贵妃伏在皇帝胸膛，默默淌泪，被皇帝好言好语地哄好，这才叹了口气，对萧珩道：“今日是你哥哥离开二十五年的日子。你去宝灵宫给他点九十九支长明灯祝祷，再好好跪一夜静思己过。若你哥哥活着，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忤逆不孝！”
“你怎么能这样说？”皇帝听到最后，实在是不忍她用如此刺心的话责骂萧珩，“珩儿，你母亲都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别将这话放在心上。”
“儿臣不孝，父皇母妃息怒。”萧珩叩地起身，却没有立即离去。
他目光掠过慕月，待要开口，皇贵妃促狭心起，想着小丫头片子会做戏，就让她做个够。
“慕丫头，你既然你是珩儿未来的太子妃，那就陪他一起给我跪着！”
“是。”慕月松了口气。
宝灵宫，相比宫中任何一座宫殿都要幽暗，即便此时已经是午后。
长久被焚香和灯油味儿熏染，只靠近这里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香火是唯一连通生死的媒介，这里就像一个可以连接生与死的地方。
宫人都被萧珩命令不许进来，乐得关了宫门，去外头偷懒。
萧珩在一盏盏金光灿灿的香镫前站定，纹丝不动。
慕月的视线从他鬓角处移到脸上，“待会儿，出宫去找潘大夫，让他给你敷点药，再检查一下。”
萧珩：“没事，伤得不重，血已经止住了。”
慕月：“怎么还不点？要九十九盏呢。”
萧珩：“没有火折子。”
慕月：“让你把宫人都打发出去……”
萧珩：“孟昭。”
慕月：“不用麻烦他！”
慕月走到大殿中央的佛像前，身子往前一探，手伸进香案后的布帘里，随意摸索了一下，便摸出一只火折子来。
萧珩垂眸接了，“你怎么对宝灵宫如此熟悉？”
慕月随口捏了个谎：“我曾经动过念头，想趁夜溜进这里偷偷给我阿爹阿娘点长明灯。被玉真发现，就做罢了。”
“嗯。”萧珩吹亮火折子，点燃了两根长长的松明枝，递给慕月一根。
两人从大殿东侧那五排香镫开始一个个点过去。
殿里无风，金黄的灯火闪动摇曳，与金灿灿的香镫交相辉映。
萧珩眼眸中，亦有光彩闪动。
“今日事出紧急，没有与你提前沟通，使你被迫答应了婚事，你怪我吗？”
慕月自嘲一笑：“从渡厄算出凤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多少选择。我既然点头，就不会怪你。”
萧珩似乎松了口气，他转身认真盯着慕月：“在大明宫，你要我从一而终，我答应你。你呢，你可能做到？”
慕月没想到他先问的是这种问题，毫不客气地问：“你要的从一而终是指什么？是要为你放弃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是非观，自己想做的事？那我没有办法做到。”
萧珩轻笑：“在你眼里，我是这么霸道专制的人？”
慕月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不知道是谁昨天那样凶我。”
萧珩自知理亏：“昨天，我是气急了。我受不了，你和别人有秘密……还瞒着我。”
慕月：“我瞒着你是为你好。你不是也为我好，疏远了我好几年。”
“……”萧珩无言以对。
两人默默地，机械地点燃一盏又一盏长明灯。
自始至终，慕月都没有告诉萧珩，他的父亲杀了他的哥哥，他的母亲正在策划杀死他的父亲。
她要把这件事掐灭在萌芽里。
只剩最后一盏未点明的香镫，两人同时伸手，松明枝交叠在一起。
慕月先收回松明枝，放在面前，准备吹灭。
“再点九十九盏。”萧珩说。
慕月：“干什么？”
萧珩：“给你阿爹阿娘祝祷。”
他说完便走向了宫殿的西侧，又是高低有续的五排香镫。
他先拿起一块匣子里的木牌，“你要避讳，就由我来代劳吧”，说罢，用朱笔写下了慕月父母的名字。
慕月不知道，他如何得知她母亲的闺名。望着那郑重而庄严的两个名字，慕月这次点灯更加诚心，一句话都没有说。
“想什么呢？”萧珩对她的沉默并不习惯。
慕月：“想什么时候能替我父母报仇。”
萧珩手上的动作顿住，“他们不是死于船难意外吗？”
“不。”慕月叹了口气，“是云家干的。”
听完老侯爷揭露的真相，萧珩终于不再淡定。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太子殿下忙于公务……没空见我。”慕月忍不住阴阳怪气。
萧珩：“前两天，我一直在查大报恩寺的事。直觉这件事与你有关，而你瞒着我，所以我不想见你。”
慕月：“不是瞒着你，只是我可以自己解决，不必麻烦你。”
萧珩转头严肃地问：“不必麻烦我，但是可以告知卫英？北海子围场的事也告诉他？”
慕月眉头一蹙，莫名其妙：“你在同我翻什么旧账？我不像你身边一堆暗卫亲随。卫英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信任依托的朋友。”
萧珩：“你信任他，可就是不信我。”
慕月：“我在利用你的父亲母亲，要我怎么和你说？”
萧珩：“为什么不能？”
慕月：“然后呢，让你亲人和我之间做选择？我没那么不自量力！”
萧珩：“这就是不信任。”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并非善类！”慕月话出口已经走了音调，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委屈。
九十九盏长明灯猛然晃动，几近熄灭，又蓦然绽放出足以让人炫目的光辉。
慕月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对面幽潭般的眼眸里，微漾的水光随着灯火明灭，让她几乎眩晕。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善类。”
萧珩接过她手中，几乎要烧到她手指的松明枝，和自己的一起投进水瓮中。
咚两声，慕月觉得好像是他们两个投进了深潭里。
回神之时，萧珩已经走回大殿中央，佛像之前跪下，“明日，请人给你阿爹阿娘镌刻个牌位，供奉在佛前。”
宝灵宫，只能供奉皇族和为国朝立下不世之功的文臣武将。这是常人没有的殊荣。
“谢谢你。”慕月跪在他身边，虔诚地瞻仰着佛像。
上一世，她也是这样跪在佛前，为那些死去的人祝祷，祈求神明给她指引，让她能够再见到他们。
她闻着香火味，跪着，不知过了多久，缓缓陷入了沉睡。
日暮时分，昏晓相割。
慕月羽睫扇动，借着两侧灯火明灭的光影，看清了上方孤鹤一般修长的脖颈，还有在阴影下，更显锋利的下颌。
她正躺在萧珩的怀里。
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
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他。
刚刚她在祈祷，祈祷让萧珩的鬼魂能够入梦。这三年，她梦到过太后、卫英、阿柒、孟昭……唯独没有梦到过他。
就快要死了，她想再看他一眼，问问他临别前的一吻，究竟是何意？
现下，神明竟然显灵了。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喉结。
那里轻轻滚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任她莹润如玉的手指，去探寻他的下颌。
“你怎么不看我？”
萧珩终于低下头，认真看着她，眼中不是一贯的平静，而是万顷碧波在动荡。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
“我要嫁给萧昀了。”
听见这话，萧珩本就英挺的眉骨因为瞬间紧蹙的眉，在眼睛投下更深刻的阴影。
“我没办法了……”慕月的眼泪从眼角滑过太阳穴，滴在他搂着她肩膀的那只手上，如火星灼热。
“说到底，你从没说过你的心意。我要嫁给谁，根本不用讲给你听，也不需征得你的同意！”
慕月赌气地说完，抬手擦干眼泪，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
萧珩的脸迫近眼前，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直视他的唇。唇形极为标志，唇峰清晰，看起来就很好亲。
这双好看的唇，没有犹豫，贴上了她的唇，冰凉柔软，和最后诀别时一样。
但是很快，就不一样了。
他用舌尖撬开了她的齿关。唇舌纠缠着，慕月第一次体会，却无师自通一般，伸出舌尖挑逗他的唇珠，用贝齿轻轻咬着他的下唇，轻吮他的唇角。
有些大胆，有些羞赧，但身心都是愉悦的。
她想，真的是喜欢他的吧，一直很喜欢。
反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梦中相会，出格些又何妨？
明天这个时候，她就在洞房花烛了。
她像是绝望的人在进行死前的狂欢，什么规矩礼仪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