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两个人影背身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他们齐齐转过身来。
虞春生激动地走上前,“大姐?兴尧兄?你们怎么过来了?”
刘兴尧挽住虞春生递来的手,微笑着解释道:“小秋实的一百天,虽说小许不让我们来,可你大姐说了怎么都得来的。”
“我票都买好了,谁知道出发前流感了,怕传染给孩子就又耽搁了几天。”
虞春生自是受宠若惊,可转念一想又疑惑道:“谁来接的你们?卫东不是在市医院上班吗?”
“一下火车正好碰到老张在附近办事,直接把我俩拉到厂里了。”李友兰解释道。
老张,便是他们从北平请来的印刷厂老师傅。
虞春生拿了两个杯子要给他们倒水,话家常一样说着:“我怕印刷厂里声音大,还有油墨味会影响孩子,来的时候刚把她送到她/妈妈那里去。”
李友兰一脸欣慰:“都还好吧?”
“好的不得了。”虞春生招呼他们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他们对面,直接拿起桌上的全家福照片手舞足蹈比划着:
“她现在长得可漂亮了,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女孩,不过棠棠说我脸上胡渣刺人,不让我亲她。”
他凝视着手中相片,好像在捧着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珠宝,“你知道吗?我给她冲奶粉,觉得她的脸比奶粉还要白,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嫩。我趁她/妈妈不注意偷偷亲她,怎么亲也亲不够,恨不得咬上一口!”
李友兰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只道这人疯了。
“这是我给小秋实缝的百家被,都是今年新下的棉花。”李友兰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件花里胡哨,上面有各种布单花样的小被子。
“谢谢…”虞春生平静下来,郑重地接过被子看了一眼,上面的针线和布料一看就知道主人很用心在做。
“还有这些东西,之前来都忘了整理。这次想着给小秋实庆祝,就把家里都收拾了一遍。”
李友兰又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他,虞春生将被子搁在桌上,略带疑惑地打开了盒子,一下呆住了。
盒子里是一些金耳环、翡翠镯子等各种首饰,有些是嫁妆,有些是要给儿媳妇的,都是他母亲攒了一辈子的东西。
但虞春生直直地略过了那些,抬手拿出了最上面的照片。
“有些都花了,重新洗一下应该还可以。”李友兰见状说了一句。
虞春生并未说什么,而是视若珍宝地看着这些他以为早已绝迹的照片。
一岁时,母亲特意进城去照相馆拍了一张与他的合照,这张照片越过战场终于送到了父亲手里。
五岁时,一家人搬到北平拍了一张全家福。
十三岁在莫斯科,他穿着褐色格子上衣戴着报童帽,像个小保尔柯察金。
十八岁就读京大,家中设宴款待亲朋,觥筹交错间他举杯敬向摄影师。
和照片中六年前的自己对视,除了因照顾孩子而略显沧桑外他风采依旧,朋友们却已老了他二十多年。
虞春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在未遇到许棠眠之前,他只想平静度过一生孤独终老。
和许棠眠结婚后但没和李友兰他们相认以前,他做梦都想恢复自己的名誉,将那些害过他的人全部绳之以法。
后来相认了,妻子是他仇人的孙女,他又觉得这份仇恨就到此为止吧。报仇不会让他忘记那份痛苦,却会让她再痛苦一次。
若夜色降临妻子却不在他身边时,他就会经常想着如果可以,他其实也想和友兰大姐,和兴尧兄他们一样老下去。
许棠眠不知道他的这一层阴暗想法,又幸好她的工作不怎么需要出差,没有给他多少这样想的机会。
许秋实出世以后,这种想法便再也没有过了,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拥有了衰老的资格。
就像爸妈给他拍的这些照片一样,他们以后会给小秋实拍很多这样的照片,再看着她结婚、生儿育女。
他会变老的,他和许棠眠都会。
虞春生记得自许棠眠生完孩子出院后,她不知道调侃了几次自己在医院哭鼻子的事。
所以这次他忍住了那股流泪的冲动,举起那张泛黄的婴儿照又拿起桌上和许棠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摆在自己左右两侧脸旁,笑着道:“我就说秋实长得像我吧?”
“行啦!看有个闺女把你高兴的。”李友兰看出他故意打岔,配合地摆摆手道:“我们也不在你这打扰啦。原本想看看孩子的,既然秋实不在,你直接送我和兴尧到镇上就行,我们去卫东那看看。”
“顺路的。”虞春生将照片放回盒子里,连带着百家被一起朝外走去,边走边说:“路过学校我让棠棠抱孩子出来看看,再送你们回去也不迟。我去开车,你们在门口等我。”
“行。”
李友兰又指挥丈夫提起行李箱出了厂房。不一会儿,没等到虞春生开车过来,身后印刷厂大门外倒是来了辆车。
印刷厂平时很少有人开车过来,见这动静夫妻俩齐齐望了过去。
车子停在了大门口,换好了一身干净衣服的许知廉踩着皮鞋缓缓向他们走来,有些诧异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兴尧?”
比起许知廉,刘兴尧明显要激动许多。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许知廉又看看妻子的脸色,尖声道:“你、你怎么会?”
说着他扭头看向身后,一阵刹车声后又一辆车在厂区内停下。
虞春生从容不迫地下了车,看向三个比他大了一轮多的“同龄人”,尤其是许知廉这位不速之客,笑容可掬道:“都来啦?正好,也别去学校了,我请你们吃饭。”
几人都没动,李友兰夫妻俩黑着脸,许知廉面色惨白如纸。
“孔林?是你吗?”许知廉试探性地摸向虞春生的脸,却被他抬手打落。
“想知道我是人是鬼?”虞春生轻笑了两声,“我要真是鬼,你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快活。”
“为什么…”许知廉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想不明白,“你明明已经下葬了…不可能还活着…你!”
他又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通,缓缓说着:“你没变。”
“你怎么会没变呢?我们都这么老了,你、是…借尸还魂吗?”说完他突然吓得后退了几步。
“大老远从北平跑过来,还给刘朋花了那么多钱,不会就为了看我是不是借尸还魂吧?”虞春生漫不经心地抬眼瞥他,朝自己的车走去。
“我现在没空跟你叙旧,我们要去吃饭了。你要是想跟过来就跟,不过我希望你别露面,因为我爱人见了你会不开心。”
许知廉想起北平那件事来,沉声道:“之前的事是个意外,为什么她好端端会出现在我家?我问过玉芬…”
“玉芬?你还敢提玉芬!”刘兴尧气得吼了出来,“她把阿林害得还不够吗?”
李友兰也反应过来,附和着丈夫尖声质问着:“对!她当年把阿林害那么惨,你还有脸提她!”
听虞春生提到许棠眠见了许知廉会不开心一事,李友兰联想到什么又怒道:“小许之前去过一次北平,她是不是又害小许了?你们两个剑人,就不能换一家祸害吗?”
“你们能不能冷静点!”骂到刘玉芬,许知廉终于忍不住反驳,“这么多年了,你俩一见我就骂一见我就骂,我对你们说过一句狠话吗?”
“那是你做贼心虚!”李友兰冷哼一声,“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大老远从北平跑到这里呢?”
“我来只是为了考察这里的桥梁项目。”许知廉并未理会夫妻俩的冷嘲热讽,径直走向虞春生一脸平静地说道:
“我不管你是谁,不要装神弄鬼了。我是一名唯物主义战士,他们两个傻子信你这一套我不信。”
虞春生沉默不语,用一副“关我屁事”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转身问起好友,“还不上车?那我可走啦?”
后视镜里,虞春生清楚地看到许知廉紧跟在他们身后。
“阿林,他怎么会过来?你们去北平见到他了吗?”李友兰忍不住倾着上半身问他。
虞春生“嗯”了一声,“不只见到,还和他差点打起来。”
“啊?”李友兰狠心一巴掌拍在了副驾靠椅上,“我早就跟你说了注意点注意点,你还往枪口上撞?这下让他发现了怎么办?他一定会给你使绊子的。”
虞春生不以为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问心无愧的是我,我怕他干什么?”
很快车就开到了红星小学,这附近便有不少饭店。虞春生带着李友兰夫妻俩进了一家店点了菜,又赶紧将车开到了学校里。
快到午饭时间了,许棠眠哄孩子哄得已是疲惫万分,见到虞春生过来仿佛看到了大救星,赶紧抱着孩子迎了上去。
虞春生半天没见闺女想得很,抱起来也不顾许棠眠还在场,上来就对着女儿的脸亲了几下,急得许棠眠又想揍他又怕他一个没扶稳摔了闺女。
“友兰大姐过来了。”虞春生总算没忘了正事,“我特意过来带秋实给他们看看。”
“孩子大了也可以见人了,看就看吧,我跟你一起去。”许棠眠弯腰亲了下小秋实的额头。
他亲,她也亲!
“不过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虞春生猜测许知廉不会见了他一面就走,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便提前报备了一下:
“你爷爷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