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了诏狱,停下时已经到了一家衣行的门口。
何仪刚下马车就愣了。她撑着穆清风的手跳下了马车:“你要带我来买衣服?”
“是,也不是。”穆清风拉着她一面走一面说:“买衣服是真,却不是咱们这回的目的地——”
“你穿着我靴子,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怎么和我去那个地方?”
何仪撇了撇嘴。穆清风个子高、脚也大,靴子比她鞋子大了好多,她走起来固然不舒服,却也不到跌跌撞撞的地步;忽地又听穆清风笑:“对了,刚好在这里把寝具也给置办了。”
何仪心中一喜,笑着跑了进去,“我去挑被褥。”
这家衣行不大不小,里头的掌柜和小厮好多都是女子,何仪刚进去就说要买被褥,掌柜的便将她引入了一间放满寝具的屋子中:“咱家的被褥都是新棉花做的,太阳底下一晒,整个被子都鼓起来啦,您看。”
何仪随口应和着,手指用力抓了抓棉被。棉被里头棉花厚实,轻轻弹着她的手指。何仪不由笑了起来,又挑了被褥枕头,各色寝具挑了个遍,才要掌柜将这些寝具打包起来,打算去挑一双鞋子,一转身发现掌柜的没了踪影。
何仪有些纳闷。她急着去挑鞋子,偏偏她不识路,更不知道鞋子在什么地方;正纠结是自己找还是等掌柜的回来,就瞧见掌柜的笑着迎了过来:“夫人好福气,公子连您双足的尺寸都记着呢。”
何仪已然瞧见掌柜的手中托着一双绣鞋,忽地脸一红,满脑子都是掌柜的话——
夫人好福气,公子连您双足的尺寸都记着呢。
公子连您双足的尺寸都记着呢。
连您双足的尺寸。
双足的尺寸。
双足……
何仪脸颊又烫起来了。她一把从掌柜的手中抢过了绣鞋,想也不想地就要跑开,却不知道该跑去哪里,还是掌柜的满脸暧昧地指了指某处,何仪才跑到了那处隔间里,舒了口气瞧着手中的鞋子。
是双登云履,鞋尖微微翘起,缥色的料子上头绣着小块的荷花丛,瞧着既雅致又明艳,煞是好看。
而鞋子里头,还搁着一双霜色的罗袜,与她足上的袜子很是相像。
何仪红着脸望着鞋子,片刻后无声低笑,脱了鞋袜换了绣鞋,方才步出隔间,找掌柜的要了手去净手。
至于掌柜的口中的“夫人”二字,她倒是默认了。
好容易洗完了手,才走出来就望见了穆清风。
见了何仪,穆清风也笑了:“东西都付过钱了,靴子也收起来了。何姑娘要是不忙了,那就陪陪我。”
出了衣行已经到了正午时分,太阳烈烈地照在头上,烧得何仪冒出了汗;而原先的马车果然不见了。
穆清风也不说话,拉着何仪的手慢慢地往前走;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路程,何仪甩开了穆清风的手抱怨:“你要带我去哪里?”
虽说换了绣鞋,可成衣铺的衣服鞋子又做不到量体裁衣,这双鞋子比她脚宽了有一指,走起路来很不舒服;穆清风将何仪拉到路边僻静处:“鞋子不合脚?将就些,就快到了。”
何仪的脸不由红了。两人尚未成婚,这人先是摸她的脚,后来又为她准备鞋袜……虽说事出有因,可到底羞人。她忙转过头去,右手在脸颊边扇着风:“你胡说什么——太阳好大,晒死了,我不去了。”
说着提步就走,却被穆清风拽住了手腕。穆清风失笑:“晒晒太阳有什么不好?”
何仪回头瞪着他:“晒黑了怎么办?”
穆清风轻咳一声:“晒黑了我也喜欢。”
“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何仪还羞着,说话自然不好听:“我皮肤白,自己见了就喜欢……我要回去了。你松手——”
穆清风手上微微用了两分力气。他笑道:“我喜不喜欢不管你事,你愿不愿意也不关我事——好啦,就快到了,不要生气了。”
言罢果真不管何仪的心意,拽着她往前走去;何仪被他拉着走了好远,好不容易才挣开了他的手:“你自己去,我不去!”
“晚了。”穆清风收回了手:“已经到了。”
何仪一愣,才觉出周围人声鼎沸,空气中满是食物的香气。她四下一看,不由笑了:“怎么是这里?”
“还是老样子?”小厮殷勤地给两人倒了茶水,收到回复后一弓腰笑着离开:“东西马上就来,二位喝口茶、歇一歇。”
何仪捧着茶杯小口喝水。穆清风就在对面坐着,她不愿意看穆清风,一双眼往外看去。
一只硕大的汤锅冒着滚滚的白汽,肉香味、面香味四下弥漫;客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桌前,不时爆出一阵高昂的笑声;小二高举托盘穿过桌椅,将食物送到了两人面前:“二位客官慢用。”
食物既然送到,何仪也没必要再喝茶。她刚刚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打算搅拌一下碗中的羊肉面,忽地碗中多了两片羊肉。
紧接着,一小块凝固的羊油辣椒到了碗中。何仪抬眼望去,刚好瞧见穆清风挖了满满一勺子辣椒放入了自己碗中。他举箸挑面,面碗上白汽滚滚。
似乎是察觉到了何仪的目光,他抬眼补了一句:“快吃啊,等会儿面坨了。”
何仪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碗里的面:“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是啊,”穆清风失笑:“这可是太宗爷迁都时候就有的面铺,比咱俩年纪都大,滋味又好。这回去了南京,我在那里吃也吃不惯,想它好久了。”
何仪挑了两根面送入口中。
这家面摊传了几代人,最出名的就是那锅几十种香料炖煮的羊肉。羊肉单卖,肉汤煮面吃,面里只有薄薄的两片羊肉,穆清风哪次都会把自己碗中的羊肉夹给她,哪怕两人每次都会要一盘羊肉、两盘时令蔬菜。
筋道爽滑的面入口,羊肉浓厚的滋味盈满口腔,何仪彻底放松下来。
知道穆清风身份时,她又急又气,回过神来却笑了——
百户穆清风可能真的是因为梁公公对她的爱护而假装喜欢她,指挥使穆飏却不会。他在自己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除了喜欢,否则绝对说不过去。
话虽如此,何仪心里照旧打鼓;可如今到了她熟悉的地方,她自然而然地就放松了下来。
心情好了,何仪胃口也好了起来。她望了眼桌上的菜色——一盘羊肉,一盘油焖春笋,一盘凉拌荠菜。
春笋色泽明亮,何仪夹了一筷子,又夹了一筷子,忽地发现一双筷子伸到了自己碗中。
何仪忙夹住了那双筷子:“你做什么?”
“我吃不饱啊,”穆清风有些委屈:“咱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还是说,你宁愿把面倒进泔水桶里喂猪喂狗,也不愿意让我吃?”
“……”何仪沉默良久,忽地低笑起来。
这面摊的面分大小两种,羊肉清一色的少,但大碗能让人填饱肚子,小碗却要和菜色一起吃才能吃饱。
两人自然要的是小碗,再要一盘肉、两盘菜,偶尔从隔壁要壶茶饮;何仪胃口小,面总是吃不完,穆清风便帮她代劳,每次都要吃掉她小半碗面。
这回穆清风说的可怜,何仪忍不住笑。她夹着穆清风的筷子问:“要吃也可以,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穆清风面色一凛,轻轻点了点头:“你说。”
何仪漫无目的地搅拌着碗中的面,将想了好几天的问题一一问了出来:“梁叔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是。”
“那些钗环首饰,从不是梁叔赏给我的,而是你送给我的?”
“是。”
“林月殊他们也知道你的身份,你让他们留下来照顾我?”
“是。”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身份。这回要不是柳智把事情捅了出来,你还会瞒着我?”
“……是。”
“为什么?”何仪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不喜欢我,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功夫;要是你喜欢我,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
穆清风也沉默着。
他何止隐瞒着自己的身份,一早还装傻拒绝她。
那时候,所有人都不觉得当今皇帝会继位。若他不能继位,穆清风又能有什么好结局?即便何仪主动开口,他又怎么敢连累她?
何况他自小孤零零一个人,见惯了拜高踩低的事,不敢信何仪真的喜欢他,忍不住一次次地试探她,一次次把自己说的一文不值,孤苦伶仃,想看看她是否会嫌弃自己、欺负自己。
何仪居然不嫌弃他,反倒会兴致勃勃地说以后的生活。
买什么样的房子?置办些什么家具?家中种什么花?说到兴起,她垂在台阶上的两条腿轻轻晃着,两手托脸笑望着他,左颊梨涡浅浅,让他沉溺其中,再也逃脱不开。
他渐渐爱上了这种感觉。他让人看着继父,暗中替她摆平一切麻烦,却热衷于和她分吃同一碗面、同一块梅花糕,看她精打细算地安排每一两银子的用处,满心欢喜地憧憬两人的小家。
他喜欢被她在乎的感觉,喜欢她生活中有他的参与,喜欢明明不宽裕却分外温馨的生活,直到两人谈婚论嫁,他试探着问她喜不喜欢权贵,她想也不想地说没有,满脸的厌恶与抗拒。
穆清风不敢再说,委屈于不能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却不敢冒险,赌她会不会因为身份和他分开。
这回知道何芳救过她,穆清风才有了些底气。想了想,穆清风轻声道:“你说你不喜欢权贵。”
“你性子犟,我名声又不好,我怕说了,你就再也不要我了。”
“你瞧,我睡觉都戴着这条青金石的手绳,你却连那条青金石手串都没戴。”
何仪如梦初醒,下意识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左手腕。
穆清风声音越发的委屈,何仪右手轻轻抚摸到了左手腕,又将小臂藏到了桌子下面,右手紧紧拽着袖子:“其实……我不是讨厌权贵,我是害怕。”
“就是……人殉你知道吧?朝天女你也该听说过,我差点给选到皇宫里去……那会儿我不知道是给太子选妻妾,但知道皇帝死了,妃子要殉葬……”
“后来发现,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好多富贵人家也这么做……”
何仪面色更苦,穆清风忽地提高了声音:“没了,先帝驾崩时留下了遗诏,我亲眼看见李——”
穆清风的声音戛然而止,何仪不解:“什么?”
穆清风起身绕到何仪身旁。他凑到何仪耳边低声道:“人殉没了,我亲眼看见李阁老写的遗诏,你别害怕。”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边,吹的何仪耳边碎发搔到脸上,她愣愣抬眼看着穆清风,忽地一把将他推开:“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暮春衣衫单薄,何仪两手推在穆清风胸口,只觉得他胸膛有些弹手,脸不禁有些烧,又忍不住笑了。
穆清风……很好看的。
身段也好。她一直都知道。
何仪猛地动手,推的穆清风身子一晃。他又笑了:“这事……不好大声说。”
心中暗暗窃喜,窃喜何仪不爱权贵只是害怕,也欣喜何仪没有多想——
风气很难令行禁止,只怕人殉之风,还要暗暗烧一段时间。
如今和何仪坐在一处,穆清风心情大好,从筷筒中又拿了双筷子,想也不想地把何仪身前的面碗端到了身前:“你既然不吃,那我吃……不要浪费粮食。”
“你这人……”何仪哭笑不得,抬手握住了穆清风举箸的右手:“面都坨啦,你想吃,再叫一碗也就是了。”
方才她满怀心事,也就吃了几根面,随后两人说了好大一会儿话,那碗面都坨在了一起,这会儿稍微一搅拌,面条就都断了。
两人分吃一碗面那叫情趣,可如今这面坨成这样,她才不想委屈穆清风呢,便叫过小二:“再送一碗面过来,要小碗。”
小二应一声就要离开,又被穆清风叫住:“再拿一只空碗过来。”
回过头对着何仪道:“你也没吃呢,多少吃点。”
何仪瞥了穆清风一眼,一门心思地举着筷子吃菜。
吃完离开后已经过了午时,人们大多在家午歇,街道上行人甚少,四周都静悄悄的。穆清风仗着人少,正大光明地去握何仪的手。
何仪轻轻挣扎了下,既然没有挣开,也就不再挣扎,只撇了撇嘴道:“穆清风,这回的事情还没完呢。”
穆清风慢吞吞道:“我保证好好照顾何御史——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去诏狱找他下跪磕头,从此后我认他做义父,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何仪忍不住笑出声来。
穆清风有意让她放心,见何仪失笑,自己也微微笑着。
何仪只看了穆清风一眼,面上的笑顿时消失。她转过身来认真道:“清风,你有没有什么怪癖?”
“怪癖?”穆清风十分不解。他名声虽然不好,但更多是锦衣卫的恶名,自己倒没有什么恶习:“什么怪癖?”
“比如……”何仪垂眼掩住坏笑:“断什么袖?”
“龙什么阳?”
“分什么桃?”
“扯什么淡?”
断袖龙阳分桃均指男子相恋。眼见何仪越说越离谱,穆清风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前:“你惯会污人清白。”
何仪胳膊撞在了穆清风胸口,头也磕到穆清风的下巴。她忍不住笑了,又立刻苦着脸望着穆清风:“我哪敢污蔑穆大哥?”
“实在是安远侯家的小公子,他说……他说……哎呀你问他去!”
“他说你最疼他了,还说两人脾性相投。他是那样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
“我……我又不知道穆大哥是什么样子的……原先我觉得穆大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结果穆大哥骗了我这么多次,我瞧见穆大哥就害怕,生怕……”
说着何仪假意呜咽,两手在眼前擦着眼泪,又偷偷抬眼去看穆清风。
穆清风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头疼地叹气:“我知道了,回去就收拾他……我其实和他不熟。我十岁前长在舅舅家中,后来回了家,事情又忙,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这回他欺负了你,我一定帮你出气。”
“嗯,”何仪幸灾乐祸地应了一声,忽地被穆清风抓着手腕拉下了两只手。她心里一个咯噔,穆清风已然松开了她,两只手在她脸上不住地揉捏拉扯:“哎哟,哭成这样,我给咱们小仪擦擦眼睛,免得把眼睛哭坏了。”
何仪有些窘。她装哭装的很不用心,一滴眼泪都没掉,被拉开双手时满脸的笑;这会儿脸被揉捏得实在不舒服,她一把打落穆清风的手:“你放开!”
穆清风笑着松了手,又一把将她拉在了怀里:“我保证,没人再能欺负咱们小仪。”
何仪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悄悄环住了穆清风的腰。
论尺寸,穆清风的腰比她粗;可穆清风的腰劲瘦,他又宽肩长腿,一眼望过去,腰细的快被腰带给勒断了,漂亮得不像话。
何仪不得不承认,第一次和穆清风说话前,她就见过穆清风,一见就忘不了了——他实在好看。
抱了一会儿,何仪怕被人瞧见了,假作无事地推开了穆清风:“我要回去了。”
穆清风任由她推开,只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小仪,我有件礼物送你。”
何仪抬眼看,见那盒子不过一寸见方,一时拿不清里头放了什么,穆清风却已经打开了盒子送到面前:“猜猜这是什么?”
何仪瞧着盒中东西皱起眉头:“猜不出来,你快说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