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风将那只小小的盒子又往何仪眼前送了送。何仪皱眉抬眼,见穆清风朝着盒子扬了扬下颌,才慢慢伸出了手,将里面那朵白色的小花拿了出来。
小花还不到一寸,摸着光滑又平整,全然不似真花的娇嫩;这花只有薄薄一层,像是被什么重物给压平了。何仪轻轻转着那朵单薄如纸的小花:“这是什么纸张做的吗?”
“是真花,梨花,”穆清风“咔哒”一下合上盒子,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我在应天,瞧见有一树好美好美的梨花,就想带给你看看,可惜离得太远,只能先放在书里夹着。”
那天姜荣审案,穆清风在后堂看见株梨花。满树梨花如雪,在暮风中簌簌摇曳,美不胜收,穆清风一下子就想到了毛熙震的菩萨蛮。
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
相思之情无分男女,穆清风不可自抑地想起了何仪。
趁着无人时,穆清风用指甲掐了一朵花藏在袖中;他一心要回驿站,没心思同姜荣多谈,直到次日去买扇子,才获知王冠的事情……
这回他带了许多礼物不假,可来之前并不清楚何仪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只得将那串粉水晶的手串放下,拿了这朵干花过来。
何仪两指夹着干花。她转了几圈才慢吞吞地问:“应天……就是南京?”
“……是,”穆清风余光望着何仪手中的干花:“你还记得咱们初见吗?那会儿你就穿着一身白衣裳,首饰也素,和梨花一模一样。”
“我穿白衣裳?”何仪诧异地望着穆清风:“不对啊,咱们初见是个雨天,我不可能穿白衣裳。”
雨天地上有积水,一脚踩过去,难免在身上溅了泥点子;白衣裳又难洗,但凡到了雨天,何仪肯定会穿件深颜色的衣裳,难免弄脏了衣裳。
“……那是咱们头一回说话,不是头一次见面,”穆清风欲盖弥彰地抬头望着远处的风景:“之前我见过你……第一次见你是在秋天,你穿一身白,特别好看。”
何仪转花的动作一顿,认真地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早别过头去,只露出半张侧脸,耳朵红的要滴血。
何仪无声笑了。原来不只是她一早见过穆清风,穆清风也一样啊。
何仪抬头,只见前头路边两排茁壮的杨树,棵棵都有两丈多高;再转过两个弯,就到了梁从训宅邸的后门。
梁从训喜静,此处没有其余人家,说话也不会被人发现;何仪索性停住了脚步:“是不是在中秋前后?”
“……八月十七,那天有点阴。”穆清风轻声道,说完了发现何仪没在身边,又折回来找她,言语中带了忐忑:“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爱穿白衣,”何仪抿了抿嘴:“我每年中秋前后都会穿五天的白衣,因为……我爹就是那时候死的。”
“他到底哪天死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已巳之变,那回皇帝——”
何仪陡然住了嘴。已巳之变在十八年前了,那回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出征,结果大军惨败,皇帝也给人抓到了草原上,听说叫什么北狩。
这事难看得很,普通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偏偏那人是穆清风的姑父……何仪咳了一声就要走,不想被穆清风抓住了胳膊:“你穿白衣,是因为你——咱爹?”
何仪抬头,见穆清风神色认真,慢慢点了点头:“那会儿,我还在我娘的肚子里。”
又忍不住扬起了头:“我爹可好啦!”
何仪从小就知道姓赵的不是她亲爹。她十岁开始卖绣品,姓赵的就抢她的钱;何仪气急,骂姓赵的强抢了她生父的家产,姓赵的扬起胳膊要抽她,她娘抢过来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拽着她胳膊把她拽到了屋里。
何仪委屈得想哭,她娘却笑了,说她够有种,不愧是她爹的闺女。
何仪才明白她娘是小骂帮大忙,拽她进来,是怕姓赵的气急了打她;她娘望着她,一点点说她的短命爹。
何仪父亲何梦熊是个百户。他长手长腿,结结实实的很有男人味。他看上了隔壁村货郎家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整日里前去献殷勤,每天天不亮就帮人打满了水缸,再送上些零嘴、首饰什么的。他不丑,嘴又甜,认识不到半年,就把美娇娘娶到了自己家里。
何家人丁单薄,只她爹一个男人,好在有点家底,把她娘养的花朵一般;她娘二话不说管了家,何梦熊不敢违逆夫人,只能偷偷攒点私房钱,私底下和兄弟们一起喝酒。
她娘睁只眼闭只眼,直到有了她,大夫说是个女娃,何梦熊高兴得捧着她娘的肚子猛亲,又戒了酒,把钱都拿去买鸡鸭鱼肉,好给她娘补身体。
她娘笑了,说家里不缺何梦熊那点钱;何梦熊悻悻地笑,回头带了十两银子、又提了酒菜,找到隔壁街中过举人的私塾先生,让他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
先生拿了钱十分殷勤,当即铺纸蘸墨,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两个字:何仪。
十两银子换了两个字,何梦熊倒也舍得,只是不明白这俩字的意思,忙笑着夸先生有才气,字写得又黑又大;等把先生哄开心了,又问这俩字是什么意思。
先生喝的两颊酡红。他打着酒嗝,说这俩字取自宋代蔡襄的诗:中朝莺鹤何仪仪,慷慨大体能者谁。
何梦熊不住地笑,心说从诗歌里取的名字那还能差?
又听先生笑,说这名夸人不一般,鹤立鸡群;又说蔡襄是宋四家之一,问何梦熊知不知道什么是宋四家?
何梦熊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叫蔡襄的人倒是有远见,特意写了诗歌给他闺女起名字。
那之后何梦熊戒了酒,省下来的钱都花到了孩子身上,从小鼓到尿布,孩子没落地就全准备好了。
她娘哭笑不得,说何梦熊迟早得把孩子惯坏;何梦熊嘿嘿地笑,满脸暧昧地说他也没把夫人给惯坏啊。
不想那年八月,皇帝要御驾亲征,何梦熊也在出征之列,临走前抱着媳妇儿亲了好几口,说要她好好保重,说等他升官发财,回来后带着闺女放风筝去。
后来何梦熊没有回来,和成千上万的将士一起,死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那年瓦剌兵临城下,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她娘把娘和妹妹叫到了何家,仗着何梦熊临走前准备好的物资,大门一关不问世事,终于在十月底,平平安安地生下个女婴。
那年十一月,瓦剌人终于被彻底赶出了京师。
刚开始她娘用积蓄养她,两年后扛不住了,只好招了赘。两人成婚那天,何仪被送到了姥姥家里,独自和木头小老虎玩了一整天。
这老虎是何梦熊亲手刻的,虎耳不大,老虎尾巴却又长又翘,像个钩子。何梦熊说,老虎尾巴上刚好可以挂个小荷包,小荷包里面放点零钱,闺女馋了,就能自己买糖吃。
何梦熊出征前,往那只绣着喜鹊的荷包里塞了两锭金馃子,说是给闺女的满月礼。
想起父亲,何仪红了眼眶。她絮絮说着,最后咽声道:“我长大后跟人打听,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哪天没的,就估摸着时间,穿十天的白衣裳,总有一天是他祭日。”
说着落下泪来,何仪忙用手背擦去脸上泪痕,放下手才看见穆清风递了块手帕过来。
帕子是象牙白的,一角绣了穗红艳欲滴的高粱,正是之前穆清风从她手中夺走的。
何仪抽噎一声:“谢谢,不用啦。”
“……咱们去放风筝吧,”穆清风缓缓将手帕藏在胸口:“爹能做的事,我也能陪你做。”
“……”何仪才注意到穆清风直接管何梦熊叫爹了。她没纠正,却被穆清风的话逗笑了。
何仪哈哈大笑,笑得小腹生疼,不得不弯腰捂住了肚子;穆清风叹息:“多大点事,没必要这么开心。”
“你还知道是小事啊?”何仪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我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胳膊,还是说那风筝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我不能自己去放风筝吗?”
穆清风笑得有些勉强:“这样也好……总之你别伤心,爹不在了,我会照顾好你的。”
何仪瞧着穆清风傻了眼,片刻后懒洋洋道:“爹不在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哪年中秋,我都要吃两大块五仁月饼。”
“爹要我好。他为了给我取名,能委屈自己好久不喝酒,自己省吃俭用给我买满满一床的玩具。”
“我要是不能过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爹在天之灵都不能安心。”
“清风你别太小题大做了。难道你每次想到父母都会难受吗?”
说着手指又转起了梨花,忽地听见穆清风低低道:“嗯。”
何仪手中的梨花不动了。又听穆清风道:“其实咱们一样,我爹也死在那年,我也不知道他们死在了哪里。”
“我不能叫我爹为爹。”
何仪全搞不明白这些事情,但见穆清风神色哀戚,便也不多问,只轻轻握住了穆清风的手:“你爹也希望你好好的。”
穆清风看她一眼,紧紧回握住了何仪的手。他慢慢朝前走着:“我的生身父亲排行第二,只有我一位孩子;我伯父却没有孩子。”
“他们一同跟着先帝出征,都死了,穆家没了男丁,祖母就把我过继给了伯父。”
“那之后,我就成了伯父伯母的孩子,我生母成了我的叔母,我再也不能喊她做娘。”
“我要是喊我娘做娘呢,祖母就不高兴。她不罚我,罚我娘。我喊一声,她就罚我娘在祠堂里跪一夜,我就不敢再叫娘,也不敢多说话。”
“没几年祖母去世,我——我娘也闷闷不乐,郁郁而终。那年我七岁。”
“伯母人很好,她性格和善,怕我在家里受了委屈,就将我寄养在舅舅家里——是我生母的哥哥。”
“过了几年,伯母病重,我就回了穆家,每日侍奉汤药。”
“后来我为伯母守了孝,又被先帝叫进宫中,在锦衣卫里当了个差使,跟着当今陛下。”
“……也是苦尽甘来了。”何仪干巴巴地开口,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穆清风。
她生父早死,但有娘护着,她娘闲了,会让她坐在娘的脚上,给她梳一头的小辫子;她娘会请人教她刺绣,会藏着私房钱给她,说是何梦熊留给她的钱。
姓赵的固然过分,但他毕竟是个赘婿,母亲在时,他也不敢怎么放肆。
她命好,总能遇见贵人,每每逢凶化吉;穆清风好像不是。
不能叫母亲为母亲,叫一声娘,娘就被罚跪……
何仪皱起了眉头。她轻轻拽了拽穆清风的手:“清风,你回去问了柳家的小公子……骂他几句就成,谅他以后也不敢再做坏事。”
穆清风忽然转身。两人本就并肩而行,此时穆清风一转身,两人脚尖都要碰到了,脸与脸之间的距离不过二三寸,彼此温热的呼吸打在脸颊上,何仪不适应地朝后退了退。
她听见穆清风的声音:“小智这回很过分吧。”
“还好,”何仪微微别过脸去:“你要是重罚了他,以后别人说是我挑拨你们的兄弟情谊,我名声就被你祸害啦。”
“总之你不准罚他。”
穆清风失笑。他说好:“以后嫂子教训他也一样。”
何仪忍气撇了撇嘴。穆清风占她便宜,她该骂回去;可穆清风实在可怜,她就饶了他这一次。
何仪越想越气,忽地踢了踢穆清风的脚:“离远点,闷死啦!”
说着上前几步拉开距离,穆清风笑容更大。
她错了,跟着当今皇帝,可不算苦尽甘来,反倒是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只是她怜惜着他,不愿意让他和舅舅一家有了矛盾,他心里感激,倒也不必把原委说出来。
说不定,以后他还能用这件事博她同情呢。
穆清风忙追了过去:“那咱们的婚约……”
“婚约怎么了?”何仪回头瞪着穆清风:“你想说什么?”
何仪很气!
她房子休整好了、家具打好了、婚服缝好了、瓜子糖果都准备好了,结果新郎忽然换了个身份,她一定要出气!
“……”穆清风想了想,试探着开口:“……我是说,往后推推也好,刚好让我准备些成婚用的东西……”
何仪冷哼一声,眼见到了梁家后门,想也不想地拎着裙子跑开了。
进家后何仪有些气喘。她放下裙子,躲在门后往外看——
穆清风驻足原处望着她,见她回头,忍不住笑了。
何仪心中越发气恼,一回头瞧见门房大爷满脸的笑,忍不住脸红了;想了想,她也朝着门房大爷笑:“王叔,劳您帮我个忙——”
“您跟清风说一声,就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他,请他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