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是墨云翻卷,但今日天色阴沉得早,才到卯时,天上就不住地下雨。
下了雨,总不能让将士们在外头淋着,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几位大人打过招呼,兵士们欢呼着回去;穆清风叫过林月殊,两人一起走到处僻静地方。
林月殊双手捧着个盒子递给穆清风:“清风,东西找到了。”
穆清风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面上便带了笑:“多谢林大哥,我去了。”
说着将盒子放入怀中,大踏步向前走去,却被林月殊拽住了胳膊。
穆清风回头,见林月殊愁眉深锁:“清风,姓赵的嘴严,什么也不肯说。”
“你现在去见何姑娘,没问题吗?”
林月殊脸上热辣辣的疼。
锦衣卫千户啊,平常拿了多少人、审了多少人,结果居然折在了一个地痞无赖的手中?
他原先没觉得是个事,直接问何仪是不是被他给卖了;姓赵的面色大变,似乎是看出来他身份特殊,无论动什么刑,都咬紧牙关不招供,疼狠了就骂儿子女儿不孝,空留他在牢里受苦。
穆清风顾念着何仪,何仪不开口,他们哪敢真的弄死姓赵的?这事便卡住了。
穆清风轻轻挣脱林月殊的手,眉头也皱了起来:“林大哥在想什么?他还能越得过小仪?”
“我查这件事,是担心小仪难过,想要把这事摁住,再替小仪报仇。”
“他不说,我虽然不悦,却也不甚在意,只想让小仪原谅我。”
“倘若没有其余的事,我就先走了。”
“清风,”林月殊忙叫住穆清风,他纠结着问了一句:“倘若何姑娘真的被……你又当如何?”
穆清风步伐顿住,却并没有转身;他沉默许久,直到冷风夹着雨丝吹来,他衣袖湿漉漉地贴在胳膊上,风一吹浑身发冷,才轻声道:“小仪命苦,我要把她娶进家门,让她风风光光、富贵顺遂,再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见小仪去了。”
言罢转身离开,徒留林月殊站在原地,许久后慨然长叹,也转身去了。
细雨不停歇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晨,何仪索性打开了窗户透气。
她赁了一处院子,里头有个二层小楼。二楼干燥,现在她就在二楼窗前站着,望着不远处青碧的杨树,听着外头沙沙的雨声,心头平静了许多。
上回她说不准穆清风来看她,穆清风居然当真没有来。
不过,穆清风先是让安远侯府的表妹柳玥送了三件大礼,又让石头送了许多温热的糕点,还逼着他们两个一并吃完……
何仪不由抿嘴轻笑。
她总觉得,穆清风要来找她。
思及此,何仪又想起了那件事,不由皱起眉头,索性坐回到桌前绣娃娃。
何仪平常没少做贵重衣裳,有时候那衣裳漂亮得她自己都爱不释手,偏她没钱,做不起贵重衣裳,只好用剩余的零碎布头做件小衣裳,再套在娃娃身上,也算过了眼瘾。
娃娃通常只有手掌大小,大的也不超过一尺;她用棉布装了棉花缝成胳膊腿,再缝到一起,就做成了一个娃娃,还特意用黑色的线给娃娃做了头发,穿上衣裳也像模像样的。
做好了娃娃,何仪给他套上衣裳,满意地盯着手中的娃娃——
娃娃身上穿着件黑袍,上头奢侈地用金线绣了谷穗,正是给穆清风做衣服用剩的布头做的。
那衣裳通体墨色,上头用金线绣着谷穗,此时叠的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上头还放着一只玉佩。
玉佩团团圆形,径有两寸,是温润的白玉做的,中间镂空雕刻了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下头是一簇红穗子,刚巧搭在那支金色的谷穗上。
金绣璀璨,白玉温润,相得益彰。
这玉佩,正是穆清风托柳玥送给她的三件大礼之一。
何仪倚靠在椅背上,拿起玉佩细细端详。
白玉晶莹剔透,触手生温,最难得的是其上的雕刻,就连仙鹤细长的嘴、翅膀上羽毛的空隙都雕刻出来了,一看就价值不菲。
卖了她也还不起。
何仪无声叹气,忽然听到噔噔的声音,似乎是谁在跑上楼梯;忽然吱呀一声,何仪抬头,穆清风已经推开了门。
穆清风浑身都湿透了,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被革带一勒,腰身劲瘦快要断了;雨水顺着他下巴往下流,流到喉结最高处,忽地一下子砸了下去,落在地板上“吧嗒”一声响。
何仪放下了玉佩。她照旧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望着穆清风笑:“总算等到雨天啦?”
“有事情找梁叔商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您来我这儿是……”
说来好笑,何仪一早知道穆清风要来,却不清楚他到底哪天来;这几天里,她每天都叠好衣服放在桌上,既想让穆清风来,又不想让穆清风来。
穆清风确实喜欢自己,可是……
“怎么唉声叹气的?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穆清风笑着上前,从怀中掏出个扁扁的盒子递给何仪:“我来,是要送小仪一样礼物。”
那盒子沿着边缘往下滴着水,何仪没接,只垂眼望着手中的娃娃:“你先去洗洗——浑身湿漉漉的,也不怕冻病了。”
“云婆婆一早烧好了热水,你去下面,她会帮你打水的。”
“毛巾浴巾都是新的,没人用过;换洗的衣裳也有,你直接拿下去换了就是。”
“至于礼物……你送的够多了,我都还不起,就不收了;我把以前你送给我的首饰都收拾好了,等下——”
“不收?”穆清风冷声打断何仪的话,何仪抬头,见他喉结还往下滴着水,可他神情不悦,何仪不由慢慢坐直了身子。她轻声道:“总之,等你洗完了再说。”
何仪既然柔声叮嘱,穆清风自然也气不下去了。他轻轻将那扁盒子放到了桌子上:“这是何梦熊的军籍,从他出生时间到他长辈妻小,再到他何时从军、又都去了哪里,这上头都一一记着。”
“我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五军都督府里调了出来。”
“你要是不想收先前的东西,这东西你也别想要。”
“我去洗澡了。”
言罢也不管何仪的反应,更不看那衣服一眼,转身下了楼去。
何仪听到“何梦熊”三字时如遭雷殛。她双目圆睁,怔怔落下泪来,直到穆清风离开,才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只盒子。
盒子只有一寸多高,盖子上雕刻着花纹,雨水便盛在镂刻的花纹空隙里,何仪三两下用袖子擦去上头存积的雨水,又在裙摆上擦了手,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却沉甸甸地压在何仪手中,压得她两手不住颤抖。
何梦熊,直隶人,宣德五年生,长身伟躯,面红无须……
何仪喉头很闷,热辣辣的痛,她想哭却发不出声来,只大颗大颗掉着眼泪;眼泪打湿了手中的纸,何仪不敢再哭,慌慌张张地将纸放平在桌子上,下意识用袖子去擦,擦到一半才想起纸张脆弱,经不起这样大力的擦拭,又忙缩回了手,吓得两耳嗡嗡作响,眼睛呆呆地望着桌上的纸。
停了会儿,何仪陡然发现那纸张很是柔韧,虽被泪沾湿了几处,但笔墨丝毫没有晕染开来,字迹依旧清晰凌厉;何仪略微放了心,小心翼翼地捏着边缘去看,发觉一滴泪打湿的地方,恰巧是“妻白氏”三个字。
何仪脑中一空,愣了会儿才想起那是她娘,又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纸,终于伏在桌前痛声大哭。
穆清风洗澡时便听到了何仪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手一抖,又皱眉冷静下来,一下一下地擦洗身体。
何仪是遗腹女,她出生时,何梦熊都死了几个月了;她从来只能从母亲口中听见何梦熊的只言片语,如今见了他的军籍,自当好生痛哭一顿。
没了父亲,她就成了苦水里泡大的娃娃;她哭了心里舒服,最好谁都别过去,让她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
穆清风迅速洗完澡,又拿着浴巾不住地擦拭身体与头发,耳朵却竖着听楼上的动静;等他头发擦干时,楼上便只剩下低微的呜咽,似乎是陷阱中的小兽在无助地哀嚎。
穆清风心头一阵阵收紧,偏又不好上去,只能抬头望着屋顶,似乎他能够穿过房顶看见何仪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云婆婆送来一套衣服。
穆清风放下心来——
这衣服黑袍刺金,分明就是方才楼上那一套;洗澡前他没有带,后来何仪又一直哭,现在衣服下来了,一定是何仪哭完了,让云婆婆送来的。
穆清风谢过云婆婆,抓起衣服套在身上,又草草扎了个马尾,方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楼上,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何仪木木地坐在椅中。她眼圈红肿,依旧止不住地抽噎,却不住翻看着手中薄薄的几张纸。
穆清风四下一扫,拧了热毛巾递给她:“脸都皴了,也不知道擦擦脸。岳父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何仪没接,也没动弹,依旧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纸。
穆清风展开毛巾,轻轻替她擦了脸:“这是送你的,你能看一辈子呢,不急在这一时。”
擦完了脸,何仪总算回过神来。她抬头望着穆清风,开口时又是一阵哽咽:“你从哪里拿来的?”
“你喝了水,我就告诉你,”穆清风倒了杯热茶递给何仪,何仪立刻灌进嘴中,又放下茶杯望着穆清风。
“五军都督府。”何仪喝的太急,下颌滑下水珠,穆清风并没有抓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放,只温声解释:“五军都督府又称五府,是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个都督府的合称,就在承天门那片儿,掌管军籍。”
“人户分民户、军户、匠户,你也知道;你说岳父是个百户,我就去五军都督府查了查,让人誊录了一份给你。”
“别害怕,我让人抄了好几份,不会丢了的。”
何仪回过神来,想起方才穆清风就说过,这东西是他从五军都督府调出来的,还废了不少力气。
何仪又落下泪来。她蹙眉咽声问:“你调出这个,是不是——”
何仪话语被哽咽截断。她缓了缓才又说出话来,没开口就连连落泪:“你调这个,是不是——很麻烦?”
“小仪要听实话吗?”穆清风笑了。不等何仪回答,他温声开口:“五府的主官是左右都督,正一品,通常由超品的公侯伯出任。”
“他们地位尊崇,为的是守好军籍,不准旁人过问——”
“只有掌印都督能掌管军籍,旁的人,就算是兵部尚书,也丝毫不能查看。”
“莫说查看了,即便只是问一问能不能看,给皇帝知道了,这尚书都要上疏谢罪。”
“小仪觉得,我调它麻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