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怔怔地落泪。她扭过头去,不敢再去看穆清风。
平心而论,穆清风待她确实极好,不仅在银钱上大方,也从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更甚于,只要她说一句话,无论担着多大的干系,穆清风都会帮她去做。
无论是替她照顾何芳,还是因为她说思念爹爹,就去五军都督府调出军籍来。
可是——可是她——
何仪又痛又怕,不住落泪。
“不哭了,”何仪只觉得身体一空,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了穆清风大腿上。
穆清风捏着袖子替她擦去脸上泪水,声音难得带了些严厉:“不准哭,当心把眼睛哭坏。”
“我姑姑就是整天哭,最后哭瞎了眼睛,我走到她面前,她都看不清我的长相,只能用手摸。”
“你要是再哭,我就把军籍拿走,让你再也看不到。”
何仪满眼的泪,抬眼时只能看见穆清风大致的脸部轮廓,全看不清他的五官;她不怕穆清风拿走军籍,却依旧被穆清风摁到了心口前:“好啦,我不吓你了,我调军籍不麻烦——”
“是,我官职低了些,但手中权势不轻,又时常和那些公侯伯碰面,彼此都有几分交情。”
“我又不是吃空饷,只是调个人的军籍,没那么难,找个由头就是。”
“先前阳和那块儿下了暴雨,当年罹难的军士尸骨都出来了,我请陛下为他们收敛尸骨,顺带查了查军籍,就这么找到了爹。”
何仪不再落泪,眉头却越发紧皱。
穆清风说的轻描淡写,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他一定没少费力气。
确实没那么简单,他费了不少力气,从五军都督府查到兵部、又花了大力气去找何梦熊昔年的旧相识,不知道卖了多少人情才查到那些旧事。
可要是说了,她心里更难受。
穆清风只当没看到她的表情。他笑容更盛:“不哭了就好。”
“爹性情刚烈,又那么疼你,要是知道我害你哭了,肯定少不得要阴我一顿。”
“嗯,被蒙着被子一顿暴揍,最后还断了条腿……我隐瞒身份固然有错,但也罪不至此,还望小仪千万怜惜则个,莫要这般罚我……”
何仪不由笑出声来。
盒子里的纸张上头不仅仅记载着何梦熊的军籍,还记载着他早年的诸多趣事,譬如他们营房中有个恶霸,他仗着身高体壮胡作非为,总是欺负新人,搞得怨声载道的。
偏偏上司不管,何梦熊就起了心思。他和其余人约好了,等到夜黑风高,用两条被子将那恶霸层层压住,又找了两人骑在那恶霸身上,其余人对那恶霸一阵拳打脚踢。
那是在夜里,除了同一屋睡的人都不知道;打人时又蒙着被子,即便打得再疼,也留不下丝毫伤疤。
可怜那人被一顿痛打,在被子里头还不住挣扎;等他终于掀开被子时,才发现他从大通铺靠墙的一侧,挪到了另外一侧。
那之后恶霸收敛了许久,又找准机会和何梦熊打了一顿。
军中最忌讳私斗,两人为此各自挨了一顿军棍;可何梦熊钱多人也意气,和行刑的兄弟颇有些交情;结果一百军棍打完,何梦熊皮都没破,当天晚上就拍拍屁股和兄弟们喝酒去了。反倒是那恶霸,一百棍打得双腿皮开肉绽,又适逢十一月的雪天,就此落下了病根,走的快了会有一些跛,此后再也不能胡作非为。
笑完了,何仪满心愧疚地望向穆清风,挣扎许久终于开口:“清风,我——”
“嗯?”穆清风单手倒了茶递过来:“再喝杯茶。你哭得嗓子都哑了。”
何仪望他片刻,双手捧起茶杯喝茶;喝完了穆清风将杯子放回到桌面上,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小仪,你讲讲爹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特别是,你姓名的由来。”
何仪眼圈又红了。她未语笑先闻:“我的姓名……是我爹花了十两银子,找隔壁的老举人取的。”
“毕竟,我爹他……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
何仪父亲何梦熊是个百户。具体在哪个卫所里当职呢?以前何仪母亲白玉不知道,何仪当然更不清楚。何仪只知道,何梦熊长手长腿,结结实实的很有男人味。
十八岁时,何梦熊看上了隔壁村货郎家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整日里前去献殷勤,每天天不亮就帮人打满了水缸,再送上些零嘴、首饰什么的。他不丑,嘴又甜,认识不到半年,就把美娇娘娶到了自己家里。
何家人丁单薄,只何梦熊一个男人,好在有点家底,把美娇娘养的花朵一般;美娇娘二话不说管了家,何梦熊不敢违逆夫人,只能偷偷攒点私房钱,私底下和兄弟们一起喝酒。
夫人睁只眼闭只眼,直到有了她,大夫说是个女娃,何梦熊高兴得捧着她娘的肚子猛亲,又戒了酒,把钱都拿去买鸡鸭鱼肉,好给她娘补身体。
她娘笑了,说家里不缺何梦熊那点钱;何梦熊悻悻地笑,回头带了十两银子、又提了酒菜,找到隔壁街中过举人的私塾先生,让他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
先生拿了钱十分殷勤,当即铺纸蘸墨,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两个字:何仪。
十两银子换了两个字,何梦熊倒也舍得,只是不明白这俩字的意思,忙笑着夸先生有才气,字写得又黑又大;等把先生哄开心了,又问这俩字是什么意思。
先生喝的两颊酡红。他打着酒嗝,醉醺醺地说这俩字取自宋代蔡襄的诗:中朝莺鹤何仪仪,慷慨大体能者谁。
何梦熊不住地笑,心说从诗歌里取的名字那还能差?
又听先生笑,说这名夸人不一般,鹤立鸡群;又说蔡襄是宋四家之一,问何梦熊知不知道什么是宋四家?
何梦熊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叫蔡襄的人倒是有远见,特意写了诗歌给他闺女起名字。
那之后何梦熊戒了酒,省下来的钱都花到了孩子身上,从小鼓到尿布,孩子没落地就全准备好了。
她娘哭笑不得,说何梦熊迟早得把孩子惯坏;何梦熊嘿嘿地笑,满脸暧昧地说他也没把夫人给惯坏啊。
不想那年八月,皇帝要御驾亲征,何梦熊也在出征之列,临走前抱着媳妇儿亲了好几口,说要她好好保重,说等他升官发财,回来后带着闺女放风筝去。
后来何梦熊没有回来,和成千上万的将士一起,死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那年瓦剌兵临城下,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她娘把娘和妹妹叫到了何家,仗着何梦熊临走前准备好的物资,大门一关不问世事,终于在十月底,平平安安地生下个女婴。
那年十一月,瓦剌人终于被彻底赶出了京师。
刚开始她娘用积蓄养她,两年后扛不住了,只好招了赘。两人成婚那天,何仪被送到了姥姥家里,独自和木头小老虎玩了一整天。
这老虎是何梦熊亲手刻的,虎耳不大,老虎尾巴却又长又翘,像个钩子。何梦熊说,老虎尾巴上刚好可以挂个小荷包,小荷包里面放点零钱,闺女馋了,就能自己买糖吃。
何梦熊出征前,往那只绣着喜鹊的荷包里塞了两锭金馃子,说是给闺女的满月礼。
穆清风一直静静听着,最后眼珠子转了转,指着桌子上头的小老虎问:“是这个吗?”
桌子上头立着一只小老虎,它头大身小,尾巴长长地翘在身后,额心用笔墨写了个小小的“王”字,本就憨厚可爱,何况它尾巴上还挂着只荷包;看样子,里头似乎放着些散碎银子。
“不是,”何仪目光也移到了小老虎身上。她皱眉恨恨道:“那是桃木做的,听说还是被雷劈过的桃木,能够消灾避邪……后来隔壁家小孩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求到了我家里,姓赵的一两银子卖了那老虎,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穆清风沉思着点头。
桃木不硬,雕刻起来不难;他虽然没雕刻过东西,但刀剑匕首都耍得很溜,想来很快就能雕好。
说完了父亲,何仪一时间沉默下来。她不敢看穆清风,穆清风也不甚在意,只长臂一抬,拿起了那块晶莹剔透的飞鹤团佩。他笑着自吹自擂:“所以你瞧,我这玉佩送对了。”
“玥儿送了三样礼物,只有这块玉佩放在外头,是不喜欢其余两样么?”
“要是不喜欢,咱家还多的是,回头去挑挑,正好,我也看看自家都有些什么东西。”
说话间,穆清风将飞鹤团佩挂在了何仪腰间。他后倾着身体啧啧称赞:“果然好看,我就知道很配!”
何仪穿着香色的对襟短衫,下头是一条春水碧的马面裙,显得她本就高挑纤瘦的身体越发窈窕,瞧着不像尘世之人,倒是像画中仙子;这会儿她腰间挂着白玉团佩,玉佩晶莹,裙摆温柔,仿若艳阳下的水面,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欣赏完了玉佩,穆清风又问:“那簪子呢?那手串呢?原先的青金石串子也成,总之先戴上——咱家小仪这么好看,不好好打扮一番,那真是暴殄天物了,爹见了不定怎么唉声叹气呢。”
何仪蹙眉沉默着。
簪子和手串和白玉团佩一样,都是柳玥上回送过来的;这白玉团佩已经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了,可那点翠衔珠凤钗与粉水晶手串也毫不逊色。
点翠衔珠凤钗钗首都都点了翠。点翠华光璀璨,珠串并非是珍珠,而是细碎的水晶珠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串在一起的,只知道凤凰翅膀震震欲飞,点翠华彩与水晶明光交相辉映,摇曳生姿。
粉水晶手串样式简单,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圆珠子串成手串,只是那水晶质地极好,里头一丝一毫的杂质也没有,更兼颜色粉嫩、珠子剔透,刚好是她手腕的尺寸。
还有那串青金石手串,也是宫里出来的东西,样样都很贵重。
哪一样她都还不起。
何仪蹙眉,穆清风只当她不喜欢,又兴高采烈地回忆着库房中的珍品:“我记得有对红珊瑚的百子镯,朴拙雅致,也很好看,你一定会喜欢……还有——”
“清风,”何仪叫住穆清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渐渐靠在了他肩头上:“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穆清风沉下脸来,忽然一声冷哼:“这点东西,谁家还找不出个十件八件出来?”
“比起这点东西,调军籍可麻烦多了。”
“你拿了军籍、却不收旁的礼物,你是嫌我穷酸、这些东西入不得眼,还是——”
“清风,你明知道我意思,”何仪声音不悦,又被穆清风抢了先:“是,我明白你意思,可我穆清风当眼珠子宝贝着的人说自己不配、说不会收,你让我怎么想?”
“难道说以后成了婚,你前去赴约,别家诰命夫人穿金戴银,我家夫人素的可怜……你在打我的脸?”
“你男人的脸面,你全不放在眼里?!”
何仪静静望着穆清风,忽然低笑起来:“清风,你就不想知道,何御史是怎么救了我的?”
穆清风顿时安静下来,何仪眉宇间愈发挣扎,终于还是开口:“我先说了,你再说要不要成婚。”
“免得你以后后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