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将人推开,踉跄起身:“你干什么?”
徐穆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好不容易咽下不适感,他发什么疯:“你没事绊我做什么?”
“……我让你走了吗你就走,菲利克斯呢?”
“我不知道!”
“不准你这么和我讲话。”
本来就烦,现在更烦了:“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会知道!”
“你重新说。”威廉蹲下身与她平视。
徐穆转开脑袋,他掐着下巴扭回来,恶狠狠道:“你这个家伙。”
“先生,你离我远点吧,求你了,不然我晚餐就白吃了。”
威廉立刻起身,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衣领:“你在胡说什么?菲利克斯什么时候回来?”
“我真不清楚,先生。”
“你们又吵架了?”他语气轻快极了,仿佛他们吵架是意料之中会发生的。
“没有。”
“那他出门不带你?”
“……他和那个女作家一起出去的,所以我不清楚。”
“这—样—啊—,”他垂眸看她一眼:“既然他身边有别人……那也许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海泽尔,我要洗澡,你准备。”
“为什么?”她抬头看他。
“没为什么,去准备。”
徐穆怏怏起身,也不知道他洗个澡有什么要准备的,需要焚香不成?
趁他洗澡之际,徐穆翻了翻自己的画,自觉没一幅能参加沙龙展。果然,菲利克斯用尽全力,抱出了一堆垃圾。
她最近也没什么画画的心情,毫无进步确实让人心灰意冷。
“海泽尔!”卫生间传来一声怒喝,徐穆拿着画的手抖了抖。
“你这个家伙给我滚过来!”
徐穆连滚带爬地起身:“先生,啊!”她瞪圆眼睛,实则已经魂不附体:“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他浑身上下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
威廉气笑了:“你觉得呢?”
徐穆红着脸瞥一眼,又瞥一眼,“所以呢?”
“看什么看,滚去拿衣服!”他暴跳如雷。
“我当初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人里一眼挑中你呢?”像一场赌博,他输得精光。
“一定是先生审美优秀。”
“不要在我面前放屁。”
“……”
“菲利克斯为什么还不回来?”他看上去很牵挂。
“先生不如出去找找?”
“海泽尔,用不用我提醒你,你擅离职守,我可以扣你工资。”他突然正色,将棉拖搁在矮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悠闲得很。
“先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扣工资就扣工资,我能怎么办?”
“你听话,我当然不会扣你工资……”
“先生这么讲不对,你要找个听话的,不如找只小狗,你给它东西吃,它肯定最听你的话,还会跟你摇尾巴。”
“……我也给你东西吃,你为什么不能最听我的话,是不是给你吃太饱了?”
“我不是小狗嘛。”徐穆说。
威廉笑,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菲利克斯也这样,不过他笑眼弯弯,让人想亲近;威廉么,徐穆只觉脊背一凉。
“他这么晚不回来,你不担心?”他眯着眼睛问。
“担心什么?”
“男人么……身边还有女人,你觉得呢?”他突然凑近。
威廉总是有一种魔力,让徐穆时而惊为好人,时而惊为男人……
“这只是你的想法,菲利克斯不这样。”
“哪样?”他追问。
“你那样。”
“我哪样?”
“……”
“哼,你以为他那样就好吗?哄小女孩都不会。哦,他还没钱,香水、时装、首饰,他能给你买哪一样?难道让你天天打扮得像个乡下来的表妹?”
“……我不需要那些,我会有钱。”
“你会有钱,什么时候?难不成指望你画画赚钱?那还不如指望你买的颜料罐能生产美元。”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讨人厌?
“女人的脑子是如此简单,她们想要什么总是表现在脸上,海泽尔,”他靠近她,带着审视:“你想要什么呢?”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先生不会明白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难道菲利克斯可以?哼哼,他能明白又怎么样?他可以帮你实现吗?他什么也没有,海泽尔,你真应该重新考虑。”
“我为什么要菲利克斯帮我实现?先生,你讲的话总是不对。”
“我讲的话哪里需要你来评判对错?”
“……”
徐穆完全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趣,很显然威廉也不想聊了。两个人的对话就像马路的两边,永远也不会有交点,更不会产生共鸣。
门锁响的时候,压在徐穆心口的沉石一下被人搬开。
威廉好整以暇:“回来得够早啊。”没有讽刺,和女人一起出去却在这个点回到公寓,在他眼里,这种事情是很稀有的。
菲利克斯理也不理:“海泽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语气并不算好:“九点多。”她说。
“你写生为什么这么晚?”他等她到六点才不得已出门,她说她去写生,他以为太阳下山前她就会回来。
“是你回来比较晚菲利克斯。”威廉提醒。
徐穆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凭什么这么问她?
“我只是,我只是会担心你……”
“你确定是你担心她?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应该是我们,没错,我们,在公寓里像企鹅一样傻坐两小时的人担心你才对。”威廉指手画脚。
“对不起,海泽尔。”
“画完画,我去看展了。”
“是吗?那很好,我并不知道你有这个行程。”
威廉住在这里,徐穆觉得哪哪都不舒服,收拾好自己就决定回房间。
窗台下新安了一张书桌,上面摆了一台打字机。
“菲利克斯?哪来的?”
在徐穆将他赶出去之前,他需要圈好自己的领地。他将被子裹严实,确定她无法将他踢下床:“安娜送的,我有一点东西要写。”
“你写什么东西?”
“就像你去卢浮宫,我也需要找到情绪的出口,海泽尔。”
“那我非常支持你,你以后就在这里写,哪也不要去了。”她一边说一边越过他往里面爬。
他笑:“去哪里?你说我去哪里,海泽尔?”他直起身,抱小孩似地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好,开心极了。
“菲利克斯!”徐穆试图推开他,他却越抱越紧。
“你刷过牙了,我也刷过了。”
徐穆脸唰一下红透,勉强做出恼火的表情:“不可以,放我下去,不然你就去外面睡。”
“为什么?”他委屈极了。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需要有一些空间来确认,确认彼此之间的感情,而且……未来呢?菲利克斯,我们会有未来吗?”
好像被人关了灯,眼里的光彩一瞬间熄灭:“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不是,你不要误会,”她推开他,坐到一边,“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两年,我就要回国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沮丧的。时间从不给人留有余地,但是巴黎从来不是她的巴黎。
他沉默好久。
“你呢,菲利克斯,你会一直留在巴黎吗?”他似乎也不属于这里。
他突然低低笑出声:“原来你这样想,因为不确定的未来,你不敢面对确定的现在。那么,海泽尔,你未来可以成为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吗?”
“……”
“你也无法确定吧?那你为什么坚持每天画画?因为你在为你不确定的未来蓄力,你画的每一张画都在叩问未来。”
这一点徐穆必须反驳:“不一样,我喜欢画画,即便没有结果,我也愿意画。如果梵高一心想着成为声名显赫的艺术家,那他怎么画出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
“那你喜欢我吗?即便没有结果,你此刻、现在,愿意喜欢我吗?”
床尾的灯光照过来,黄色的光线将她与他分隔开,是一段无法触摸却又真实存在的距离。
“海泽尔,我从来不曾思考过未来,不敢想也从不期待。但是,你知道,如果你愿意,那些不确定从来不需要你一个人去面对。”
光线在他的蓝眼睛里晃动,徐穆感觉自己要融化在洒满星星的海洋里。
“菲利克斯……”再也忍不住,她扑到他怀里,泪水洇湿肩膀。
他拥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肩膀:“海泽尔,你要决定的,是你的未来要继续画下去,而不是你的未来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震撼人心的艺术家……那当然,如此最好,谁不希望这样?而现在,我想,你要考虑的,是你的未来将要和谁一起,而不是和谁一起才会有未来。未来,从不是现在的某个人能决定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奔赴。”
灯光暗了,两人像两艘停靠岸边的船,只需一点风浪,两颗心就无法控制地飘荡,谁也睡不着。
“海泽尔,你家人在中国等你是吗?”他斟酌开口。
“没有人等我。”她说。
“……”
“但我想回去,你知道的,就像蜗牛属于法国,香肠属于德国,我是属于中国的。”
他被她逗乐:“是的,但我属于你。”
徐穆其实很喜欢听这样明确的话:“不是,你不属于我,你属于你自己。”
“你也属于你自己,海泽尔,无论在哪里,都是海泽尔。蜗牛坐了轮船跨过大西洋,它还是蜗牛。”
“你说得对,结局都是上餐桌。”
“……”
两人安静一会,“你今天……”徐穆开了个头又突然停下。
“你快问我,海泽尔。”菲利克斯着急。
“……那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作为一个女佣问太多。”
“你哪里像女佣?”
“那我拿薪水干活的呀。”
“好了,你想问什么,你再不问我就睡觉了。”
“……不问了,你睡觉吧。”徐穆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她不知道怎么问,她为什么要问?显得很在意,她一点也不在意。
“不行,你得问。”菲利克斯撑起上半身掰她肩膀,“你不问的话我怎么说呢?我不说你就会胡思乱想,你想着想着就会突然不见。”他越说越觉得脊背发凉,海泽尔就是会一声不响消失的人。
“你这样讲,好像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而且我不问你就不能说了吗?你应该主动交代!”不要将这种压力放在女人身上,女人并不会咄咄逼人地追问。她们潇洒、乐观、充满希望。在一种畸形的男人主导的关系里,她们被消耗、搓磨,然后发疯。徐穆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我好像出门犯罪……”
“无论你是出门犯罪或者出门做慈善,我希望你可以和我分享,你的快乐或是失意,我想知道……但我不想像一个苦等丈夫回家的妇人,卑微地请求被告知。”徐穆觉得自己有病。
“你说什么,海泽尔?”他的声音高昂起来。
“……你讲不讲?你再不讲我就睡觉了。”她不乐意再听。
“我讲,我今天下午等你到六点才出门……”
“不对,”徐穆翻过身,黑暗里只能看清他的轮廓,“你肯定去找安娜了。”
“……你好像喝了很多醋。”
“你要这样说我就不听了。”
“不要,有些东西要和你讲清楚的。她今天抱了打字机过来,在公寓里坐了坐,她约我出去喝咖啡,但我拒绝了,我知道你每天都留食物在厨房,只需要我简单加工一下。而且请她喝咖啡要花二十法郎……”
徐穆笑得不行:“哦,比特纳先生说得果然没错,你只是没有钱,你要是有钱,你可以在这栋公寓二楼养一个情人,三楼养一个,然后你一三五上三楼,二四六上二楼,周日去夜总会……二个会不会有点少……”
还好是夜晚,徐穆看不清他越来越黑的脸色,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要报复他,报复他给她带来的无端烦恼。
“我倒要看看,”他扑过来掀她被子,“你今天洗澡是不是用醋洗的?”
灵活的手指伸进被窝,隔着睡衣四处作乱。
“你看你,学了个新词就乱用,是谁吃醋,根本没有,你还恼羞成怒……哈哈,我错了,菲利克斯,我真错了……”徐穆怕痒,扭着身体躲避,双手胡乱地去抓他的,不仅没抓住还失去了防御,领地尽失。
下一秒,两人同时静止。
碰到那一刻,菲利克斯僵住,冰雨火在血管里交织相融,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呼吸,幽深的蓝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脸上。
习惯了黑夜,他看见她的眼睛,藏不住的慌乱。
“可以吗?海泽尔?”他是一把拉满的弓,请求他的弓箭手将箭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