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穆心里有一万只蝴蝶在扑腾。
“你说什么?”因为过于紧张而没有听明白。
“可不可以……”他的停顿被拉得无限长,触感却一直在那里持续了一个世纪。
他深呼吸,埋头在她脖颈里:“不要动,海泽尔……”
蝴蝶要从胸口里飞出来:“我没动呀。”她已经换下了厚睡衣,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意,灼烧皮肤。
像身处云端,柔软、清甜,他竭力克制,血液却在燃烧沸腾。
适时的敲门声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屋子里的温度瞬间冷却,拯救了他与她。
“很吵。”威廉披着大衣站在门口,他一定是酒喝多了,耳边都是她的笑声,她什么时候在他耳边放声笑过?像是幻觉。
他的视线从两人身上扫过,各站一边,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衣衫还算整齐,但他一眼看透,在他敲门之前,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他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夜里不要影响别人睡觉,菲利克斯,你说你睡沙发?”
“嗯是的,我应该睡沙发。”有太多不可预料的事,他的理智在她面前脆弱不堪。
“还不出来?”他像严格的家长,而他们是淘气的小孩,他必须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徐穆垂着脑袋不说话,她像是被蒸透的蟹,红色的外壳已经没有热意,如果把她切开,内里的热气经久不散。如果威廉没有来敲门,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她知道不应该,但她也不会拒绝,因为她确定,在那一刻,她也喜欢他。
深夜容易冲动,因为夜色会掩盖一切,但或许,她想向他表明自己的心。爱情会带来欲望,欲望从不给人考量的时间。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会选择抱紧他。上帝不喜欢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上帝喜欢摆弄人类。
威廉的工作好像不是那么忙了,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很晚,他每晚都回公寓。公寓里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会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停止。
徐穆挺佩服他的,说写就写,说停就停,也时常会盯着窗外某处发呆。
“你要是写不下去了,可以下去聊聊天嘛,毕竟人家经验丰富。”徐穆坐在地板上数鸡蛋。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回过神,拿起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我就这样……”
“你好久没画画了海泽尔,你的颜料快要干透。”
“……最近不想画,感觉怎么画都那样。”
“怎么会,不一样的画肯定是不一样的。”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把鸡蛋放下,海泽尔,我们出去转转。”他起身。
“其实我更应该买巧克力蛋,听说你们复活节都吃巧克力蛋。”出门的时候,她念念叨叨。
“蛋都一样。”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
“哼哼,你就敷衍我吧。”她终于没再躲开。
对他来说确实一样,都是蛋嘛,一个饱腹感强一些,一个难吃一些。他怎么会敷衍她呢?他从不敷衍她。
他好像只是带着她随便走走,又好像有个目的地。穿过几个路口,她终于忍不住问要去哪里,他说想去巴尔扎克故居看看。
她问他是自己想去看还是想带她去看,他说都行。
他们走过比哈卡姆桥,朝着Passy地铁站的方向走。菲利克斯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他带着她走过一片低洼地,最后在一条通往高地的百级石阶前停下脚步。
周围是低矮的民居,再远处是新造的高楼将这里包围。两人像处于一个开了一条缝的箱子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个隐匿在闹市里的僻静地。
“走吗?”他突然停下,徐穆拉了拉他。
“累不累?”
这才哪到哪:“你累了?”
“……”
“你为什么不累,海泽尔?”
“没有走多远。”她实话实说。
“可你当初爬上圣心大教堂,我以为你要缺氧而死了。”他还是站着一动也不动。
徐穆很聪明:“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累不累?”
“累。”
徐穆看着他笑,笑得像个吃到糖的小孩:“那怎么办?”
“那你应该让我背你上去。”他说。
“你愿意吗?”
他朝她走近一步,微微弯腰抬眸,与她平视,他有了新的想法:“嗯——”他拖长音调,“也没有不愿意,但是你愿意交换吗?”
“嗯?”
“交换。”
含笑的目光落在她的双唇,不言而喻。
他不过是临时起意,他想她可能会因他的莽撞而拒绝。谁知下一秒,双唇覆上一阵无与伦比的柔软与温热。刹那间,瞳孔放大,星辰四散,熠熠生辉。
带着生涩,又短暂似羽毛轻触,一个吻,抽走他全部的力气。
脚跟落回地面,嗯,他很过分,但她无法抗拒地被美色所诱:“可以吗?菲利克斯?”指尖在颤抖,声音却带着喜悦。
他低头看她的眼睛,清亮生动:“不够,海泽尔。”怎么也不够。
熟悉的脸孔在她眼里放大,再放大。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呼吸停止,手足无措。在这一线天地里,这一刻,成为了她的永恒。
在注定消逝的幸福瞬间,她战栗着抱紧他,全心投入。
台阶很狭窄,菲利克斯背着她走得很慢也很稳。
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他的背。
“为什么要看巴尔扎克?”她在他耳边问。
“不知道应该看什么,但总觉得应该带你出来走走,不然你今天要数一天鸡蛋。”
“我不知道该画什么了,没有了创作的想法。”
“你总要找到自己的风格才好。”
“我当然知道,没有哪一个画家是因为成功地模仿先人而被挂进卢浮宫的嘛……但你说的也太难了,要找到自己的风格,难于登天?”个人风格就是要让欣赏者一眼看出这是某某的作品,无论画的好还是坏,只有某某能画,她距离很远。
“你在说什么海泽尔,谁需要你上天?即便如此,你就不画了吗?”他们终于站在莱努合大街上,他牵着她走向47号。
“谁说我不画,我会画的。”
“嗯,我建议你,不要总是考虑结果,只是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那样会轻松很多。”
“你还记得罗学长吗?”她突然问。
他当然记得,一个他不怎么喜欢的中国男人。
“他马上要结束学业回国了。”
哦,那真是一个好消息。
“他在准备沙龙展,如果失败,那等他回到中国,就是一个留过洋的但是失败了的画家,结果是什么?如果他家里可以提供给他一个比较好的绘画环境,他还可以继续……从事艺术就是这么残忍,现实和理想相互撕扯。”
菲利克斯突然明白了。她现在能坚持下去,是因为她的喜欢以及威廉的资助……而如果只是一个喜欢画画但是饿着肚子的画家,那又该怎么坚持?等她回到中国,又该怎么办?
喜欢是理想主义,而现实永远残酷不给人留有余地。
握着她的手收紧,菲利克斯在这一刻开始厌恶自己,厌恶他的无能与潦倒。
“艺术注定如此,菲利克斯,我没有畏惧。暂时的失意很正常,你说的对嘛,我现在就应该埋头画画,什么也不想。”殚精竭虑都是无用的。
他勉强笑了笑:“是的,什么也不想,只是去做。”她不应该被焦虑裹挟着走,她的天赋和灵气不能被现实消耗。他更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
偶尔有几个游客在狭窄的石板路上散步,菲利克斯拉着她左拐进入伯顿街。
“为什么要来后面?”
“我过来学习一下,如果遇到债主催债,应该怎么从后门逃走。”
徐穆忍俊不禁:“公寓可没有后门,你大概是要跳窗的。而且你为什么要欠债,听说巴尔扎克生活奢靡。”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钱。”
“菲利克斯,要成为成功的画家好像都要经历穷困潦倒的日子,一贫如洗的生活往往是最纯粹的,能够忍受贫穷,那么精神世界一定丰富多彩,同理,我想作家也是。”
菲利克斯知道她在怕什么:“你在他家门外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合适。”他指了指紧闭的后门,玩笑道。
“……嗯,他是创作需要。”
“你不用担心这些,海泽尔……”
复活节这天,巴黎街头空前热闹。
徐穆画了一盆鸡蛋。
菲利克斯觉得好玩:“你应该藏起来,我会去找的海泽尔。”
“你以为她是哈尼兔吗?”威廉不屑。
“嗯,春天到了。”他这么说。
兔子唤醒春天,带来意想不到的生命和惊喜。
“如果你想玩的话我可以把彩蛋藏起来。”徐穆说。
嗯,真不错,威廉想,他们开始玩过家家了:“只有表现好的小孩才能得到兔子的礼物,菲利克斯,你要乖一点。”他只能扮演操心的大人。
“……”
巴士底集市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鲜花和彩旗,乐队在街头奏响欢快的歌曲,整个巴黎沉浸在迎接春天的欢愉中。
“为什么非要出来买巧克力?”威廉感觉街头有一百个小偷正准备跃跃欲试。
“复活节嘛……”菲利克斯拨开人群,拉着徐穆在一个售卖巧克力的临时摊点前停步。
摊主卖力吆喝:“小马巧克力!”他吆喝一声,围了一圈的小孩就眼巴巴地应和一声,巧克力的摊位永远是最热闹的。
各色彩纸包装的巧克力让人眼花缭乱,正中间坐着一只金色的大兔子夺人眼球。
“你想吃酒心的还是牛奶的,海泽尔?”菲利克斯弯腰挑选着。
“酒心的吧。”
菲利克斯买了一个酒心巧克力蛋放在徐穆手心里,鸡蛋大小,包着深红色的玻璃纸。
“你也应该得到礼物。”他说。
“谢谢……”
“切——”威廉现在看谁都不爽。
“兔子也不错比特纳先生。”徐穆转了转眼睛,转头对威廉说。
“你吃?”他有点惊讶。
“摆着看。”
“……”谁要看?
“你不吃吗先生?菲利克斯也想吃。”
菲利克斯并不想吃,他也疑惑为什么海泽尔要买那只兔子,没人能吃完。他正要开口,左脚被一边伸过来的皮鞋用力踢了一脚,他立刻知道此时他不应该不合时宜地插嘴。
“那随你。”不过是巧克力,随她怎么吃,威廉认命掏钱。
摊主兴高采烈地将兔子捧起来递给徐穆。徐穆看一眼菲利克斯,笑得狡诈:“慈善先生请小朋友们吃兔子巧克力哦!”她弯腰对周围的小孩喊了一句。
小孩立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徐穆坐在台阶上,用小锤子将一整只兔子敲成小块,小孩子围着她又笑又跳,菲利克斯也笑。威廉站在十步开外抽了抽嘴角,他怕小孩子手里的巧克力沾黑他的黑色西服外套。
“慈善先生也想吃,你们快去分给他。”菲利克斯朝小孩低声说。
“好啊!”听了他的话,孩子们立刻欢快地朝威廉飞奔而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腿边已经围了一群举着巧克力的小孩:“慈善先生也吃!”
他脸色沉下来,对着天真的小孩又不好发作。
“菲利克斯!”他大呼。
菲利克斯回头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牵着徐穆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他们穿过繁忙的街市,跑进咖啡店和鲜花店中间狭窄的小巷里。
徐穆停下来大喘气。
“海泽尔。”他朝她靠近,笑意仍然挂在脸上,双眸熠熠:“今天的巧克力甜吗?”
“甜。”她笑得也甜,久违的甜。
“是吗?”他的吻和他的低喃一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