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还是晚了一步,又或者是无解的。
“这么快?东西找到了吗?”威廉站在楼梯口抽烟,门外散进来的光线和楼梯间的暗沉将他一分为二。
徐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站在楼梯上低头看他,思索应该如何开口:“先生……”
“走吧。”
“……我不想去那边,我要去找菲利克斯。”她以为事情就应该这么简单。
“他把你的东西带走了?怕你不去找他是吗?既然如此,你也不能离开我。”
徐穆感到恐慌。
“如果没有菲利克斯,我们之间也没有关系了。”
“呵,你说的那么容易?你知道你的学校一期学费多少吗?”
“我会还你。”
“可以,你现在还我,我让你走。”
“我现在无法还你,但你可以加利息,我会慢慢还给你。”徐穆说。
她的天真显得她愚蠢至极:“你怎么还?”
“我会去工作。”
“什么工作?”他感觉自己在和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孩说话,“你不画画了吗?”
徐穆不说话了,在一片阴影里,她什么也看不清。
“走。”他暗灭烟头,两步跨上楼梯,“我告诉你,你可以做什么工作。”
汽车在小巷里穿行而过。街边,威廉塞给徐穆一个三明治:“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这里不是好地方,徐穆的恐惧更深一层:“我不想知道了,你让我走吧。”
威廉拉着她不说话,静静地等着。
天终于暗了,越来越多的女人从各处冒了出来,大多数是白人,也有黑人和阿拉伯人,年轻的、上了点儿年纪的,化着看不清真实脸孔的浓状,穿着露出胸口大部分皮肤的修身衣,裙摆堪堪遮住臀部。她们姿态各异地站在低档酒店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锐利的眼神扫过徐穆,带着轻蔑,待看到她身旁的威廉,又立刻像饿狼一样盯着他,仿佛他是快要到嘴边的一块好肉。
徐穆再迟钝,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我要走了。”她垂着头,想要躲避周围各异的视线。
“我在教你,海泽尔。山穷水尽时,你的出路。”
不是出路,是地狱。
“让我走吧,先生。”她祈求。
“走去哪里?你无处可去。离开我,你也会像一块羊肉,被人分割,待价而沽。肮脏的□□,被践踏的尊严以及永远逃不走的灵魂。”
他已经疯了,徐穆想,无论如何,她不会走到这一步。
“你一定很信任自己,即使跳进塞纳河也不会来这里。你以为死这么简单?人到绝路时,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怕吗?”
她当然怕,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菲利克斯在等她。
“海泽尔,你离开我,就是这个结果,因为你什么也不是。在这里,在巴黎,如果没有我,你早就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腐烂,发臭。”
“你住嘴!”
他捧起她的脸,逼迫她直视他,饱含怒火的黑眼睛无端地让他心头一颤:“没关系海泽尔,你有我,我不会让你走到这一步,只需要你听我的话,留在我身边。”他脸上的冷漠被一种诡异的温柔取代。
徐穆想朝他吐口水,但是教养不允许:“你就是这样对待菲利克斯的,他才会想逃离你。”
“海泽尔!”他甩开她的脸,“为什么不听话,我让你不要再提这个名字!”
“你把我留在你身边又怎么样?菲利克斯也不会来找你,我现在倒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来找你!你以为你很伟大,你救了所有人,你什么也不是!”徐穆大声,妓女纷纷朝他们侧目。
“走。”他强忍怒意。
她将自己往回扯,到了公寓她就再也离不开了:“我哪也不去,你放开我。”
她的不听话让他有点焦躁。许多人在围观他们,他应该像个绅士……鬼扯的绅士,他弯腰抱起她直接将人甩在肩上:“安分点!”他拍拍她。
一阵天旋地转,徐穆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你不要碰我!我要报警!”她奋力挣扎,双手锤他的背。
他将愤怒的八爪鱼丢进车里,扯了扯自己凌乱的西服,整个人歪斜地靠着车门:“回公寓,你给我待在房间里!”
徐穆才不听他的,她迅速起身爬到另一边,在手碰到车门之前,又被人拖了回去。此刻的威廉比恶狼更可怕。
“我不要,你放我走吧先生,钱我会还你的。”
“做梦。”他把人拉近,用力圈住她,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她的手臂,这导致他没工夫管他散下来的凌乱头发。他很狼狈,因为她的不听话!
“你抓得我很痛!”她应该示弱,但她做不到,她吃了一万斤炸弹一样,恨不得把这辆该死的停不下来的汽车给炸掉。
路灯光映在她倔强的黑眸里明灭闪烁。他凝视她的侧脸,车内熟悉的味道被另一种清甜的气味搅浑,无声无息地包围他。
“还跑吗?”
她瞪他。
他的手终于松开,然后一寸一寸下移。
徐穆适时将自己的手塞回侧兜里。他一顿,然后像假装没来过一样撤退了。
一杯白兰地下肚,威廉感觉好像找回一点自己了。他点了根雪茄靠在打开的玻璃门上看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挂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像一个失败的雕塑作品……他讨厌她这样,她明明可以笑得很开心。
那又如何?
留下她,只是为了等菲利克斯来求他,没错,就是这样,他想,她来自一个劣等种族,他只是现在乐意施舍,如果……如果她反抗,他可以一脚踹开,他做得到,他一定做得到。
窗帘和风打架,那道视线一会儿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又被窗帘挡住,她感觉难以呼吸。她突然明白了菲利克斯,他总是想着出门,是因为房间让人窒息。文字是他的出口。
“我帮你联系了画室。”威廉突然开口,“你可以不用去学校了。”
“你说什么?”他竟然这么做?
“贝努瓦教授的画室,我想很多学生譬如你都会向往的,反正你们早晚都要联系个人画室,我提前帮你找到了。”轻而易举。
“啊……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不需要。”
“……”
“先生,我想您可能还不清楚,一般是最后一年需要集中作画时才需要找画室,我目前更需要去学校。”
“哦,是吗?去学校,然后呢?你准备背着我去哪里?我不同意。你去画室,弗雷德会送你去,结束后回到这里。”他什么都知道,但他更需要掌控,握在手心里才能安心。
徐穆和他无法交流:“我不去。”
“我说了算。”他淡漠开口,无视她的拒绝。
夜色渐深,徐穆还是坐在沙发里。阳台的玻璃门开得笔直,夜风包裹着她。她时而冷到颤抖,时而热到想要脱衣,她的身体开始抗议。
“还不去休息?”威廉从卫生间出来,终于换下了一成不变的西服,套上了灰色的毛衣,没有打理的湿发覆在额上。
“菲利克斯……”她轻轻念出声,神色恍惚。
“……”
徐穆病了。威廉直到第二天下午应酬结束才发现她一天没有起床。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她没出来用餐你怎么不进去问问?”
他的怒火让诺曼底女人瑟缩了一下:“……小姐一直在睡。”
“建议去医院,可能是肺炎,你知道的,最近巴黎很流行这个病,死了不少人。”家庭医生说。
徐穆能听见身边的讲话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想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后来,她被人从床上抱了起来,陌生的气息让她想逃跑。
“别动!”威廉抱着她下楼,明明昏睡的人却还有力气推他。她得多厌恶他啊,可惜……她逃不掉。
输完液,徐穆半夜醒了,床边坐了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看她。
她有点迷茫,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好一会才敢开口:“先生?”
“嗯,你以为是谁?”
“菲利克斯呢?”
“……他和那个女作家在一起,并没有来找你。”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徐穆说,菲利克斯一定在等她去找他。
“他知道,但他没有来。”
徐穆不信。
“她不会来了。”安娜说。
菲利克斯坐在圣心大教堂的台阶下,一动不动的暗影落在地上,偶尔有风吹过,拂过他的衣角,像情人的轻抚。他在这里坐了两天,颓唐不堪,游客经过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给他几法郎。
“她不可能不来,她不来一定是因为来不了。”
“怎么可能来不了,不来一定是因为不想来。”
菲利克斯不信。他要去找她,无论什么结果。
徐穆知道,威廉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看见那些照片,故意让她知道菲利克斯的公寓地址。他就把东西放在餐桌上,怕她看不见似地全部摊开,等她一出院就能第一时间发现。
一张一张照片,都是菲利克斯和安娜,在蒙马特,她和他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徐穆手指轻颤着,不着痕迹地落在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上。她当然不会相信这一切,她还要去找他。
徐穆跑到蒙马特,一口气爬上他位于七楼的公寓,止不住地咳嗽,她弯腰缓了半天才顺过气。
门响三下,她紧张地搓了搓衣角,再次见面,她应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她毫无准备。她相信菲利克斯,她迈不出去的那一步,他一定会主动迈向她。
她扯了扯苍白的脸颊,试图让它带点笑。门开了,笑意僵在脸上。
一大清早,一个穿着男人外套的女人站在他家门口,笑意盈盈。这意味着什么?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浮现在脑海里,她的心颤抖起来。
“海泽尔。”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确认好了吗?确认好就走吧。”她一出门,威廉办公室里的电话就响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他势在必得。
威廉拉着她走得飞快,依旧不给她回头的机会,破败肮脏的下等人公寓,他多待一秒就要沾染上污浊气。徐穆脚步虚浮,肺部已经停止了工作,只能出气不知道进气,楼梯间的墙壁在朝她压过来,越来越近,她要憋死了。
“海泽尔!”威廉抱起她,飞快跑下楼梯。
徐穆不知道,在她住院的三天里,菲利克斯接连去了那间公寓三天,开门的永远是一个豹式坦克一样的中年女人,胖胖的身体堵在门口,像看窃贼一样看他。
“我找一位黑短发的小姐。”他觉得他还算礼貌。
“小姐和先生出去了。”她永远都是这个回答。
他在楼下等到深夜,没有人回来。
“你们先生呢?”他问豹式坦克女人。
“和小姐一起出去了。”
“……”
他站在塞纳河边,身体摇摇欲坠,他知道他该怎么让尾随他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灵活地捉住一个黑色皮衣的壮硕男人:“威廉在哪里?”
“先生要回去吗?”男人问。
他冷笑,松开他。他得不到答案,威廉将人送到他身边,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拿走,但怎么可能呢,她是海泽尔,有感情的活着的人。
“菲利克斯,醒醒。”安娜推醒他,他凌晨才回来,她给他灌了不少酒才勉强让人睡下。
“安娜?”他头痛欲裂。
“你的黑头发的女友来找你,但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没说完,菲利克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