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巴黎一条不知名的,也许只有在深夜才有流浪汉走过的小巷里拥吻。主街上人声鼎沸,这一天过后,将会迎来他与她在这一段感情里最潮湿的一个清晨。
深夜,菲利克斯在小贩的叫卖声中买下他篮子里的一大袋巧克力豆。他们孩子气十足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争抢一袋巧克力。菲利克斯只需将手臂高高举起,徐穆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低头说话,带着笑意,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声掩去,但徐穆看懂了。今晚的夜色让人迷醉,或许是他手中的巧克力带着酒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徐穆已经醉醺醺,她垫脚勾住他,眼神似水。
复活节这一天的盛况持续到第二天天微明。他们手牵手走过大街小巷,快活地拥抱、接吻。
难以描述的自由和快乐,街道上的灯光、笑声,以及那一晚她脸上夺目的光彩,在他朦胧的梦里反复出现。他渐渐忘了,忘了一些事情。
天总会亮,两人在公寓楼下站定,被人从梦里拉回现实。
“上去吗?”
“我们离开这里吧,海泽尔。”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你住过桥洞吗?海泽尔?”他突然问。
“比特纳先生会生气。”她说。
他的沉默像静谧的街道,绵长幽深。
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或许徐穆应该答应他,和他一起离开,无论去哪里,无论结果如何。
“我不明白,菲利克斯……”一夜没睡的威廉看上去很疲惫,“难道你认为那是一件光彩的事?”
他的手边是一份报纸,菲利克斯的小说在上面连载。沙发上,到处都是雪片一样的废稿,那些本应该在房间的书桌上。
“不光彩,但我想讲出来。”他的声音低沉缓慢。
“我和你说过无数遍,不要谈及自己的经历,沉默!保持沉默!现在你拿着喇叭对全世界讲?讲出来然后呢?该死的……仇恨是根深蒂固的,你不怕报应吗?”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口,“哦,你当然不怕,你本来就不想活了……自私鬼,让人失望的自私鬼。”
“是的,”菲利克斯脸上带着奇异的笑,挂在嘴角,僵硬的、自嘲又认命,“你为此感到耻辱吗?”
“没错,不止我!是比特纳家族的耻辱、罪恶!”
“比特纳先生……”他的怒火让他说出残忍的话,徐穆不敢听。
“比特纳家族?”好像听到了什么让人发笑的笑话,“没有,什么也没有,威廉,自我参军开始,档案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你不必为此担心,你与比特纳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说什么?”威廉气急,狠狠拎起他的领子。
“难道不是吗?”菲列克斯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你们做了选择。”
“选择?那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让你活下去,你住在这里,你衣食无缺……”
“够了!威廉,不要讲这些!”菲列克斯用力推开他,“你觉得我现在需要这些吗?爸爸带着我去领救济汤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一整晚一整晚无家可归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爸爸为饥饿的小儿子去偷盗被捕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爸爸……爸爸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啊?威廉,我从来没有选择,那些耻辱,是我的前半生,就那样,你承认或者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它就在那里并将伴随我一直到死。”没有悲恸、没有愤恨或是难过地歇斯底里,他很平静。
公寓里安静是震耳欲聋的,它掠夺每一口呼吸,让徐穆胸口发紧发疼。
“威廉,你当初应该让我留在那里……埋在雪原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费尽周折,最后埋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
“你在说什么……菲利克斯?我把你埋在这里?所以你才有机会写这些东西给我看?”他咆哮着伸手奋力一扬,纸片飘飘摇摇从窗户里飞出,像自由的蝴蝶。“如果不是我,菲利克斯,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什么也不是!是谁拯救了你?是谁将你从地狱里拉了出来?”一丝不苟的金发耷拉下来覆在额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生意失败的疯子。
“你说你没得选……难道我有吗?”轻飘飘的,他好像耗尽力气。
菲利克斯看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海泽尔。”威廉喊住她,“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什么?”徐穆回头看他。
菲利克斯的脚步在长长的走廊里停了停,身后始终没有人跟上来。他将手伸进夹克兜里,里面还有两只巧克力,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眸光黯了黯,仿佛回到9岁那年的长廊,昏暗又幽长,他好像永远走不到底。后来,他听到楼下的汽车引擎声,他知道他没有被选择。
“我想你需要考虑一下你的未来,你来巴黎应该做什么?”威廉问她。
徐穆跑下来的时候,一线天光照亮天井,春日初升的阳光沐浴在身上,带着一丝赶不走寒冷的愧疚。她看见菲利克斯沉默的背影,她应该上去抱抱他,不知是什么阻碍了她的脚步,安娜出现了。
“走。”威廉拽着她,不容拒绝,“凭他的稿费,他养活自己都难,你去干什么?把他那颗一贫如洗的钉子钉得更深?”他将她塞进汽车后座。
“不过很快,他的稿子会被拒绝,没有报社愿意签约。”
徐穆瞪他:“你凭什么这么做?”
“他会来找我的,但是在此之前,海泽尔,你需要想清楚,你的学业还有两年,除了我,没人能帮你。”
“放我下车。”徐穆去拉另一边的车门。
“你给我回来。”威廉制止她,将她按在座椅上,“他会来求我的。”他反复强调,他念给自己听。
“他不会,他终于摆脱你,他傻吗,他回来求你。”
“你给我住嘴,我不允许你这么和我讲话。”
车一直开到十六区,靠近布洛涅森林的一座公寓楼。威廉提着她穿过狭窄的楼梯,一直上到四楼,一间凌乱的单人公寓——随处可见的男人衣物和酒瓶,烟灰缸里快要溢出来烟头……
徐穆站在门口:“我不要待在这里。”
威廉很快将沙发上的衣物团成团丢到一旁的单人椅子里,他捡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点烟:“由不得你挑选。”
“我要回去。”徐穆转身开门。
“那里我已经退掉了,弗雷德会将你的东西搬过来。”他说。
“不要!”徐穆着急,“我要自己去。”
“你哪里也不准去,你就给我待在这里。”
“我要去找菲利克斯!”
威廉大步走过去,皮鞋踩在地板上,一声比一声沉重。他一只手将她扯回,像在拎一只鸡。
“你放开我!”徐穆恨不得抬脚踹他。
“你找他?找他做什么?火都要烧到他屁股了,你去给他加柴火?”他将人甩在沙发上。
徐穆坐在沙发上,像一个雕塑。他说的都对,她什么也做不了。菲利克斯一定很失望,她食言了。她也很害怕,她只想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在这里,她一个人,任何意外都可以击垮她。她选择下楼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孤注一掷……
威廉打电话叫了个女佣过来,一个热情的诺曼底女人,喜欢一边收拾一边和徐穆讲她听不懂的话。她的出现让徐穆无所适从,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待在这里。
“你进去睡一会。”威廉指了指房间示意徐穆。
她摇摇头,抱膝坐在沙发里。
“你看上去不太好。”他凑近看她。
尼古丁的味道像在腌鱼:“很难闻。”她说。
他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然后站在那里看她,一只手还夹着半支烟。
“你不担心菲利克斯吗?”徐穆问。
“有人跟着他。”说完,他转身去了阳台。
原来如此。菲利克斯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夜没睡让徐穆感到眩晕,耳朵嗡嗡作响。她埋头在膝盖里,思绪乱飞。如果时间再回到今天凌晨,他们回到公寓之前,她会做什么呢?会和他一起离开吗?也许会吧,她想。她需要一点勇气,也需要一个能够带着她义无反顾逃离的人,除了菲利克斯,再也没有别人了。
诺曼底女人的午餐做得很丰盛,以徐穆的水平恐怕在巴黎待一辈子也做不出来。她做一些奇怪的食物,菲利克斯会念念叨叨,但是也赏脸地全部吃完。
不到半年的时间,她换了第三张餐桌了。她坐在这里,无比地想念他。他一定不会好好吃饭,但是他有安娜在,想到这里,她的眼睛黯了黯。她能做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安娜能做什么?至少安娜可以给他他最需要的打字机……她没有勇气也似乎没有理由再回去。
“你吃得太少了。”威廉打断她的思绪。
“嗯?”
他将半只烤鹌鹑移到她面前:“吃完。”
“你说有人跟着菲利克斯,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威廉将刀叉放下,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从现在开始,我不允许你再提他的名字,他是我弟弟,他怎么样,不需要你来管。”
徐穆一言不发。
餐后,弗雷德将行李拿了上来,徐穆翻了三遍:“我的那个袋子呢?”
费雷德一脸懵:“都在这里。”
“不可能……”
“你都拿来了?”威廉当然知道她说的哪个袋子,为了它,她甚至可以不要命。
“是的,我检查过,没有遗漏的。”她的东西那么少,除了画就是一包衣服,不可能会漏掉。
“我放在衣柜里了,里面有一个瓷娃娃,你……”她突然停住,因为她发现那条米色的围巾也不在里面。
她稳稳神:“东西很重要,比特纳先生,请你让我回去确认一下。”
菲利克斯拿走了,她确定,他给了她回头的理由。
坐在汽车里,徐穆的心怦怦直跳。
“先生,我上去确认了一下,很快下来。”不等他回答,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你确定东西都拿走了?”看着她跑得飞快的背影,威廉问弗雷德。
“是的……因为东西很少,不会有漏的。”
威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徐穆没有回去,她敲响了隔壁的房门:“先生,请问你今天看见我男友了吗?”
老人一见她就开心地笑:“是是,看见了,他拿了彩色的鸡蛋过来,说是要搬家了。”
“搬去哪里?”
“蒙马特。你们不一起去吗?”
“谢谢,他先过去,我过去找他。”徐穆笑着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