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少在这一点上没有骗她。
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变,护理人员和医生,一模一样的房间布置和装修,甚至母亲经常拿在手里的那把花束都没有遗漏,统统是在A市的复制模板。
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主治医生见她来很是惊喜,一路小跑过来,张口便是感谢:“南小姐,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谢谢您。可是容先生说您太忙了,手机又换了新号码,也就没敢多做打扰。”
所以,他又做了什么?
大概是看到她的脸色莫名浮起一丝警觉,医生赶紧解释:“您千万别误会容先生,我来这里真是自愿的。其实当初在A城收下您母亲,一方面确实是体谅您当时处境艰难,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非常清楚那种家里有病人的心情。我的妻子当时也身患重症,一直靠昂贵的进口药物维持,容先生一来,没有提来旁的事情,先帮着我解决了所有私人生活的问题,还安排我妻子去国外治疗。手术很成功,她前几天也跟着孩子一起来了这里生活。所以请您放心,您母亲我一定会尽最大能力去治疗和照顾的,不然,真的难以报答容先生对我的恩情。”
她当然记得那些算是艰难的日子。
很多地方都不愿意接受母亲,而愿意接收的地方价格又远远高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遇到这位医生,对于当时的她来说真是一种幸运。毕竟,当她一个人坐在医疗机构外头一筹莫展的事,是面前的医生伸出手主动帮助了她。
如今听他说了这许多,也是两全其美的结果。
她站在走廊里同医生详细聊了些母亲病情的近况,待再走近病房时,才发现容嵊已经在里面了。母亲意外地没有表现出排斥他的情况,还叫他一手帮忙拿着那束早就枯萎得不成样子的干花,絮絮叨叨地独自擦着桌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等等……就快来啦,”
母亲的眼角漾起细细的鱼尾纹,面上的笑容同那张挂在墙上的老旧婚纱照一样,藏不住的欢喜,“你再等等,等我的丈夫来了,我们请你吃喜糖,你不知道啊,今天我们两个结婚呢。”
“结婚好。”他将话接得自然,甚至帮着母亲将那张桌子用纸巾擦了一遍,随口继续问,“那您跟你丈夫有孩子吗?”
“我可没糊涂,才办婚礼呢,哪来的孩子。”
“也是,您没糊涂。”他慢慢地蹲下身,明明长手长脚的拘着,可当他真的完全蹲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却多了些说不清的意味。很耐心,极认真,“我以前学过一些手相,要不然,我来给您算算,您和您的丈夫以后是会有一个儿子还是女儿,行不行?”
“好的呀。”大概是因为提及了父亲,母亲难得接受了来自外界的信号,还配合着伸出了手。
他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一下,“掌心这条线显示你们将会有一个女儿,长得又乖巧又漂亮,你们叫她南絮。”
“南絮?这名字,真好听.....”
母亲却忽地站了起来,急切地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胡乱地打量,似乎在努力找什么一般。但很快,那些动作就似一把突然燃起的火苗,没有几秒又一切灭了,“……南絮,是谁?”
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失望同时起落,就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的朝她扑了过来,她瞬间就酸了眼睛。但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无能为力的酸涩。这些年她一遍遍地陪着母亲看医生,一遍遍地在希望和失望之间起落,几乎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她用力擦干眼里的湿漉,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推门而入:“南絮,是我。”
下山的路又陡又长,没完没了的台阶就像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往下延伸。这所养老院处在市郊的一座半山腰,环境设施都是一流,还专门配备了救护车。母亲呆在这里,又有熟悉的医生照顾她自然不用再担心,可她却没有感到半点高兴。走得快,差点被路边野草的藤蔓给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被后头的人迅速抓住了身子。
“你冷静一点。”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他也生气了,抓住她的手明明是温热,可嵌入她皮肤的手指很用力。眼神又冷,简直像一把刀子一样戳进她的心里,“抛开你的偏见仔细想一想,我跟你母亲之前是见过面的。她曾经还做过一顿饭给我吃。你忘了没有关系,但我没有忘。”
那顿晚餐,她也没有忘。
非但没有忘记,反而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母亲出乎意料地高兴,很高兴。
自从帮方辉给宁湖会所送文件的事情弄砸了之后,也不知道那位容氏的商务部长究竟跟他说了什么。没多久,她一次无意经过书房听到方辉打电话,从一番语焉不详的对话中,可以判断方辉似乎是在在哀求着对方什么,但最终应该没有如他的意。屋子沉默了好一会,她便听到重物砸破书柜玻璃的声音。
似乎就是在那次之后,方辉打量她的眼神就格外阴郁,凶狠,再也没有了之前假装的冷淡。
日子渐渐就不那么好过了。
首先遭到发难的母亲。
每次母亲做完饭菜端上桌,方辉不是故意丢盘子就是碰砸杯盏,然后,让母亲一遍一遍地收拾。平时动辄的辱骂更是也少不了,淡然丝毫不顾忌她在场。更况且,还有一个方锦文在随时火上浇油。
那些在方老太太走后勉强维持住的假面,他们已经懒得再装了。
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无论母亲怎么争辩着,换来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不堪入目的言语。方辉已经肆无忌惮,在一次一次又一次无缘无故找母亲麻烦之后,终于明目张胆地指着玄关叫母亲滚。
于是在那个寒假,大约是考虑到她即将升高三,实在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温书,母亲带着她重新回到了广北路的那间房子。虽然那个时候母亲还没有跟方辉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但她心底仍然不由冒起了隐隐约约的喜悦。
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对方辉的埋怨。
只反反复复的提起,当初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时,老太太固然及时出现,但是他毕竟也在现场帮忙应付。母亲存善,总是将对方的那点恩德一直记在心里。方家的存在,不管是出自什么原因,的确为她们提供了一段时间的平稳,母亲总跟她说,算了。
于是她想,那就就算了吧。
总要往前看的。
那段时间生活过得相对平静,无人再来打扰,她又有了叶怀瑾。简直觉得这真是如在云端一样的日子,自然少了计较。
有一日黄昏,容嵊突然来找她。
彼时,他堪堪站在门口,太阳最后一丝光线正好落在他的背后,他的脸便藏在一片逆光里。母亲听到动静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他的身影便微微怔了一下。
她其实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怔了一下。
因为她也跟着怔了一下,那道修长的影子正好穿了件简单的灰蓝色衬衣,依稀间,竟然和年轻时的父亲身量有那么一点点微微的相似。好在,她很快就从这种错觉中清醒了过来。她当时不知道容嵊为什么会知道她的住址。却很清楚他来找她的目的,当下便想将他赶出去。
可那时母亲明明听她说起过这人种种的不可理喻,却出人意料地拉住了她。非但没有帮着她说话,还热情地将他引进了家门,最后,还提着篮子去菜市买了许多菜。
容嵊大约也看出了母亲对他的善意。
母亲不在时便毫不掩饰地对着这间房子嫌弃,什么层高太矮家具陈旧,整个客厅都没有他书房大,等等。可母亲回来之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油滑得很,将两面三刀的本领发挥的淋漓尽致。
一是夸南絮长得美,果然得了长辈的真传。
二是夸这屋子虽小但却温馨,同时将本市一栋贵得离谱的别墅被他说成了垃圾场。
三是毫无底线地卖惨,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自己的父母如何工作繁忙,他自小都是吃保姆的饭长大,从未没有体会过家庭饭桌的温情这些鬼话。
她当时坐在饭桌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直接踢他一脚。什么保姆,那明明是位拿着国家一级证明的专业厨师,他有什么可嫌弃的。母亲却很吃他这一套,私底下还拉着她说,这孩子看着面善,并不是她平时讲的那样凶恶的人。招呼容嵊吃饭的时候,母亲格外热情,一个劲地给他夹菜,还端了一碗鱼汤给他吃,细心过滤了鱼刺。老实说,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没有这种待遇。
她曾经也带过叶怀瑾来这里。
母亲自然也是同样热情款待,可她不服气的事,这种热情款待居然要放在容嵊身上,心有不甘,还跟母亲闹了几天小别扭。
山上的风有点冷。
吹得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
她知道眼下自己不该同他吵架,却还是忍不住崩溃:“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是她永远都记不起了,我该怎么办?我就只有我妈了,你明白吗?”
他不会明白的。
他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恐怕,连委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生来就有很多很多足够维护他的人,包括安全感极强的物质基础。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失去,怎么可能懂这些年来一个人飘在世间孤苦伶仃的感觉?
没有父亲。
母亲根本就不记得他。
母亲明明那么爱她最后却选择忘记她。她永远都记得那天她冲出那间房子,母亲拼命追在后面,声音急促而仓惶:“絮絮,别去。听妈妈的话,你别去。”
可她没有听母亲的话。
甚至母亲急得摔倒在地上,她都没有听下脚步去扶一把。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叶怀瑾这三个字,只是在跑到楼梯转角时,往客厅里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看见母亲从摔倒的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又缓缓找了个椅子坐下。
她不知道母亲有高血压。
她不知道母亲摔的那一跤,头正好撞在硬的桌角边缘。
她后来整整两天都没有回家,一心一意浸泡在自己可怜又可悲的爱情里。对于母亲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的行为,她当时也没有怀疑过一下,只当是母亲还在生她的气。
就是这短短的两天。
母亲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救治机会。
怪不得母亲会选择忘记了他,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她这样的女儿,冷漠又自私,一心只顾着自己,怪不得母亲不要他了,怪不得母亲选择了放弃她,然后将忘得她得干干净净。
一直以来,她其实都挺听母亲的话。
唯独就这一次。可就是这仅仅唯一一次的任性,她永远没有办法再听见母亲喊她的名字。所以每次来看母亲她都会觉得害怕,看一次便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这样的痛,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她已经被所有爱她的人给抛弃了。
南絮用力搂着容嵊的腰,将那些自己听了都讨厌的呜咽埋进他的胸膛里。又恍恍惚惚觉得,好像每次在这样的时刻,面前的这个家伙总是阴魂不散地跟在身边。推不开不甩不掉,一次又一次见足了她的狼狈和尴尬。
容嵊却没有在说话,只是沉默地任由她紧紧抱着。
等到下山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每个月费用是多少?”
“这个容氏集团开的疗养院。”
她终于疲惫地闭上眼。刚才的情绪激动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气力,自然没有办法去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更不会去想,这是不是另一个有关于是否属于枷锁的问题。
是又怎么样?反正她也逃不掉。
当初离开他的时候,她一心以为将欠他的都分厘不差地还回去了。所以走得干脆,头也不回。
这回怎么办?她拿什么来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