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求生的意志像沾了盐水的鞭子,一鞭抽醒了齐寻尚在迷糊的意识。

    过去近二十个小时,他又受了伤,身体已经开始脱水,再没有水和救援,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齐寻顾不上牵动伤口的疼,立刻用尽了全力喊:“这!这里!”

    可他嗓子干哑得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使尽全力,狠狠地将手里的瓦砾掷向那一块小小的罅隙。

    当啷一声,石块在地上滚动回弹,没几下就被障碍挡住。

    但是脚步声停下了。

    齐寻屏住呼吸,没有几秒,那个声音果然靠近了,试探着问:“有人吗?底下有人吗?”

    他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回答:“有!有人!”

    那块光忽然暗下来,似乎是被什么人的身影挡住了。

    那女孩蹲下来看了半天,“呀”了一声,那一小片光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又照进来:“你等着,我去叫人——”

    “不要去!”齐寻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喉咙撕裂一样疼:“求你,不要去……”

    这种天灾里,遍地废墟,受困地点极难辨认,如果到时候他又昏死过去,就真的没希望了。

    女孩想了想,又蹲下来:“你渴吗?”

    齐寻口腔黏膜已经干得像玻璃纸,张嘴都得费力气撕开:“有水吗?”

    光影变动了几瞬,女孩似乎在洞口比比划划,齐寻喉头咽动,眼睛里只有那个罅隙,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候,就在他身侧,忽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响了两次,但都转瞬即逝,像风抚过狭小洞口吹出的声音,又像是……

    女孩的动作蓦地停下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齐寻一动不动地盯着洞口,盯得意识模糊,连头脑中某个残忍的念头,他都任它掠过:“是风吧……”

    女孩哦了一声:“我顺着这里给你倒进去,你接着点。”

    一泓清泉顺着裂隙缓缓滴下来,齐寻来不及用手去接,挣扎着扬起脖颈,把嘴对准了混着沙石和灰尘的缝隙,像品尝琼浆一样一滴一滴抿着混着土腥味的水,生怕浪费一点。

    一瓶水已经所剩无几,几乎顷刻之间就全部倒完。

    齐寻喝了一嘴的泥灰,但就这几口,仿佛救了他的命。

    “你叫什么?”她率先问。

    “齐寻。”

    “我叫文文。”

    最初的肾上腺素带来的爆发和紧张渐渐松缓,身体各处持续缓慢的失血让齐寻思绪渐渐开始模糊。

    他口吃含糊地应着:“文文……”

    女孩突然问:“你说话都没有力气,是不是饿了?”

    他“嗯”了一声,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再回话。

    女孩不知转身去做什么,几声坚硬的“邦邦”声传来,接着一个紫色的长条包装袋,扁扁地、慢慢地,从他头顶上的罅隙塞进来,最后啪地一声,掉在了他的手上。

    一袋被砸扁了的巧克力球。

    现在是巧克力饼了。

    齐寻立刻醒了。

    上高中之后他开始不爱吃甜食,上次被妈妈硬塞了一块在嘴里,甜得他呸呸呸吐了好久。

    齐寻抽了下鼻子,哑着嗓子:“一人一半吧。”

    女孩咯咯地笑:“我有点胖胖的,很多脂肪,不用吃东西。”她顿了顿,不甘心地补充:“是好看的那种胖。”

    齐寻没忍住,也被她逗笑了。

    “你快吃,吃了就会好了,我来的路上看到消防和救援队了,他们一定会来的。”

    他小心地撕开包装,只舍得用牙齿轻轻磕下一点,巧克力浓郁的甜香在他舌尖瞬间漫开。

    “嗯,”他含着这一点得来不易的甜:“他们一定会来。”

    直到裂隙中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他们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但女孩也仍然没有走。

    齐寻的精神像也随着天光散尽越来越黯淡,强撑着一波一波袭来的睡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困,还是因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文文絮絮叨叨一直说到后半夜,齐寻的梦里都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哑哑的姑娘在他耳边喊:“我以后也要像我爸爸那样,去当记者……喂,你睡着了吗?别睡啊你醒醒!”

    他捂着耳朵想躲,身子一拧,肩膀一阵钻心地疼。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亮了,他仍被困在废墟下面,而那个一直叫他醒醒的声音并不是他梦里的幻觉。

    “齐寻?”她听起来已经急了,拿金属棍不停敲他头顶上的石料,震得齐寻一脑袋灰:“齐寻!你别死啊!”

    齐寻慢慢睁开眼睛,极轻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他已经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了,因为大脑活动需要大量的热量,而他的思绪由于失血和饥饿,基本已经停摆。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上方很远的地方响起。

    齐寻甚至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在他确认了外面真的有第三个人的时候,心脏几乎蹦到了嗓子眼。

    “哎——那个女娃,你在这做啥?你家里人呢?”

    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齐寻听见她语无伦次地跟对方说下面还有活人,埋了很久,眼看人要不行了。

    对方一听下面有人,不敢耽搁,确认了位置,飞快地说:“大本营现在根本没有闲着的人,这样,我回去找人来,小伙子,你再坚持一下!”

    齐寻嘶哑道:“我家里人,家里人还在后面的楼房里……”

    男人抬头望向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好,好,我叫他们带上探测仪来。”又对女孩说:“你也别在这里了,跟我回大本营,要是余震来了你就危险了!”

    这句话落进齐寻耳朵里,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边凸起的一段碎墙。

    他想大喊“别走”,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没有理由再拖着不让她走了。

    他觉得上面静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终于又听到文文说话:“大叔你也说了,大家都腾不出手来,万一你也去忙了,他怎么办?”

    “咋可能,一条人命哩,”男人说:“你一个女娃娃,在这能帮上啥忙?”

    “他只有一个人,如果大家觉得一群人比一个人更值得救,那怎么办?”女孩说得掷地有声:“我爸说,认定了对的事,就一定要坚持到底。我就在这等着,哪也不去。”

    男人的声音陡然变小,他似乎准备转身离开了:“你这娃娃……你告诉我你爸……我去……”

    文文的脚步声踩着他的,跟上去求情:“我爸……记者……叫……你……”

    她语速很快,齐寻自己慌乱的呼吸声几乎盖过了她遥远的话音,绝大部分对话都飘散在了风里。

    他只模模糊糊知道,她好像要为了他,留下来。

    男人又说了两句什么,就急匆匆走了,剩下他们两个,还是隔着横七竖八的石板,相闻不相见。

    “你放心,我爸爸肯定会来找我的,”女孩说:“我爸爸最爱我。”

    齐寻鼻子酸胀着,想,我爸爸也很爱我。

    为什么要对他不耐烦,为什么没有答应他去厂子看看,这样起码他会高兴。

    他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忽然想发疯一样地大哭,可最后,一切也只能归于一双干涩的眼,和一声不甚明显的呜咽。

    这场等待一直持续到两个人都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远处由断裂混凝土堆出的地平线上,才终于出现了救援队的影子。

    救援队制定了救援方案,操作一起开来的吊升工程车,轰隆作响,准备给受困者开出一条通路。

    上方石料被一层一层吊起,每听到一次吊钩的声音靠近再远去,齐寻就觉得头顶上轻了一分,呼吸也敢放肆地更深一点。

    工程车刚工作了十分钟,齐寻只听见文文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响起救援队员的声音:“发现伤者!医疗队!”

    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焦躁的话语夹杂在一片混乱中:“小姑娘,别看了……人可能不行了。”

    他听见文文大哭:“我明明听见那边有人……我明明……”

    齐寻心跳一滞,背后蓦地爬上一阵森冷的寒意!

    他才有余力去回想,他求文文给点水喝的时候,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风吹过洞口的声音不是那样的,他从来都知道。

    那是强弩之末的人在微弱地呻.吟。

    但在那一刻,他在一片油尽灯枯的昏昧里,有意或是无意,竟把这两个完全不相似的声音混为一谈,并信誓旦旦地说,是风。

    没错,是风,它必须是风,如果它是什么别的,那么死掉的,就会是我了。

    “可惜了……还没凉透,”是救援队员的声音。

    齐寻痛苦地闭上眼睛。

    吊车依然在他头顶轰鸣,一线细细的夕阳透过罅隙,暗暗地望着他。

    耳边是愈来愈近的轰隆声,和众人为了他一条脆弱的、甚至不堪的生命,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力求万全的嘶吼。

    他心里悄悄做了一个决定。

    出去之后,要先当面谢谢文文,再……

    后半个念头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浮现出来,上方忽然响起毁天灭地似的一声轰鸣,那一线细痩的落日猛地一沉,沉重石块毫无征兆地向他压下来。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虚无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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