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香气,敛着几分清冽,几分沉郁,依稀故人气息。
贺兰惊恐稍解,伸手将自己的脑袋拨了出来,带着愠怒看向对方。
眼前的男子满脸髭须,一道难看的刀疤横在脸上,像是木头上裂开的参差纹路。他的眼睛很小,仿佛只有一条缝,但那条缝里却透出晶亮的光。
此时,他正用那道晶亮的光注视着自己。
贺兰唬了一跳,腿软着向后缩了几步,脸色愈发苍白。
男子看着她,挑眉笑了起来:“明明是个胆小的,干出来的怎么全是些不要命的事。”
低沉却悦耳的声线,又算不得陌生。
见她还在怔忡无措,男子上前,将她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穿的这样单薄,你是不知道冷吗?”
“阿荻,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如果此时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那她未免也太迟钝了。
贺兰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大王冒险来此,才是真得大胆。”
对方见她如此反应,莞尔一笑,却将她的疑惑置之不理。
“这件大氅可还暖和?这些狐皮都是家家亲自猎的,大氅也是她亲手缝的。”独孤策缓声道。
贺兰的手触到那柔软的皮毛,心里蓦然有些伤怀。
“家家还记得我……”当年与独孤策成亲后,便随着他这样叫,这么多年竟然没改过来口。
“家家最疼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你。”独孤策抓着贺兰的手,带她向不远处破败的宫宇走去,一面回头对她说道,“若你愿意,随时可以去看她。”
贺兰明白他的意思,挣扎着松开了他的钳制。
“代王殿下,我以为当初我已经说得很分明了,”贺兰今日画了严妆,灼灼生艳,娇媚动人,可是此时却只冷着脸,半丝笑意不见,“我与殿下缘分已尽,犯不着再多惦念。”
独孤策却将她的疏离置之不理,嫌她走得徐缓,干脆将她拦腰抱起。
他的手臂钳得像铁铸的一般,贺兰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腰疼,便也放弃了抵抗。
“腰肢这样纤弱,也敢露着,冻坏了怎么办。”独孤策笑道。见贺兰干瞪着他,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他笑起来很有些少年意气,哪怕现在装扮成这幅丑样子。
贺兰反唇相讥:“楚王好细腰,这你如何能懂……”
“我怎会不懂,”独孤策睨着贺兰,声音却冷,“只不过不想见你如此……”
“如此什么?”贺兰冷笑,“大王无非觉得我轻浮放荡,可那又怎样,我早说过我的事情自与大王无关。我愿意勾引谁,都是我自己的私事。”
独孤策听闻此言,将贺兰轻轻放下,一双黑亮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
贺兰扬眉,挑衅地回看着他。
“既然是勾引,为何又要遮掩着自己的脸?”那方面巾不知何时落在了独孤策的手中,金线纵横的纹路,没有若隐若现的美,只有严严实实的遮蔽。
贺兰伸手去夺,显得有些恼羞成怒:“殿下自然不懂,勾引人难道只能是一张脸吗?”
独孤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这双手太过细嫩,像是轻轻用力就能折断一般。
“我自是不懂,我从来都不懂……”仿佛只是句寻常的慨叹,“若真是疼惜你的人,何须你用这样的心思。”
“真心疼惜我的人……”她低头,咬了咬唇,“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况且我也不稀罕。”
她倔起来,当真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用这样坚硬的态度,保护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不肯让任何人碰触和践踏。
燕关中那个楚楚可怜的她,不过是作伪骗人罢了。
可她不明白,她在自己面前根本不需要伪装,如此倔强嘴硬的她更能让他心疼不已。
独孤策松开了贺兰的手,怜惜地触了触她的脸颊,她躲避,噙着泪看着他,默默不语。
“阿荻,你费尽心机回到洛阳,真得是为了找寻生父吗?”独孤策迫近,抓住了她的肩膀,他总是这样蛮横又自信,自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他知道她的身世原本就不足为奇,萧恪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辈,而洛城也少不了他的耳目。
“不投奔生父,难道还要继续流落在边地,任人欺凌?”
“你如此聪慧,你生父是何为人你也清楚,专门回来羊入虎口?”
“阿荻,你回来到底要做什么?入宫又要做什么?”独孤策揽住了贺兰,将她死死地笼在自己的怀中。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伤心。
“我喜欢荣华富贵,有什么地方会比宫里更好得到这些?”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不过被她强行压下,换上冷若冰霜的调子。
她的口是心非,独孤策怎能听不出。她一向是个倔丫头,偏心思还重,若是打定主意做什么,他就算逼迫也不会问出什么。
“好,我记下了,阿荻喜欢荣华富贵……”
他没有再说什么,望了一眼天色,扯下身上的一块玉佩丢给贺兰,然后转身,几步就消失在了贺兰的眼前。
“若有需要,拿这枚玉佩去青溪里法云寺,自有人帮你。”
这是他丢下的最后一句话。贺兰望着空寂破败的殿宇,怔怔然,仿佛做了一场梦,平日里总会做的梦。
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感受着那温暖裹挟起自己的全部感官,让她如雪花般缓缓融化。
他不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人生多歧路,他不过就是自己曾走错的一条。她不会幼稚到将他骤然来到洛城,归因到自己身上。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整日里将大业宏图挂在嘴边,小儿女的悲喜,从来都不会在他们心头。
……
贺兰回到屋中时,天色已经黑透。素商见她身上裹着一件陌生的大氅,也没多问,只是顺手接过,想要将它收进衣箱里。
“丢了吧,我不喜欢。”贺兰淡声吩咐,人懒懒地靠在凭几上,轻阖眼眸。
“……”素商未动,也不知该怎么劝。
“算了,又不是他的心意……”权当是为了贺兰夫人吧,贺兰默默地想,“留着,料子很好,还能换些银钱。”
素商不理解她的想法,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松了口气,急忙将大氅收了起来。
窗扉轻响了一声,转眼就见环夫人已站在屋中,一身寻常宫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却越看越别扭。
她一面摘着头上的钗环,一面问贺兰:“今日可还顺利?”
贺兰点头,回问:“你呢?”
环夫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笑道:“自然,守卫都去了凤鸣阁,其他地方自然松懈。”
素商上前,熟练地收起了环夫人换下的衣服首饰,又替她拿了热帕子。她一向谨慎,不该问的从来不问,不该说得也从不肯多言。
贺兰心情略好了些,脸上浮现了一个清浅的笑:“忙了这么些日子,也该休息休息了。明日替我告个假,就说受了寒,无法上值了。”
环夫人了然,笑对素商道:“是该休息一些时日,惹人注目也不是什么好事。”这话却是在揶揄贺兰。
贺兰冲她扔了个软枕,撒娇般地要将人赶走。转念又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吞吐道:“他来了洛城。”
环夫人没有多费心思便猜到贺兰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听贺兰的语气,似是忧虑,似是含羞。
还算持重的女郎,一遇到这个人,总会乱了方寸。她自己看不破,别人也没点醒的必要。那人昭昭野心,并不是省油的灯,和他扯上干系,哪里会有平静日子过。
“他来了又如何,总不至于是专程来找你。若是见面,可别给什么好脸色,莫要让他觉得你对他还有旧情。”环夫人冷了脸,闷着声道。
贺兰好奇:“他可是在燕关为难你了?”
环夫人摇头,神色严肃:“女郎要记住,他如今已是北地霸主,再不是你曾经的独孤郎了。这些人眼里什么都有,就是不会有儿女情长这般小事,你若是昏了头,小心自己受伤害。”
贺兰敛了眸,半晌才徐徐点了点头。
环夫人所说她如何不明白,重见他时,时移世易,他早不复当初。可是环夫人却不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可堪托付的郎君,哪怕当初落魄到那种程度,也是个蛰伏待机的狼崽子。他的宏图远志里,一向就没有儿女情长。过去没有,现在更不会有。
“姊姊误会,不过是想让你留心些,我怕他会坏了咱们的事。”贺兰眯了眯眼睛,笑着道。
环夫人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贺兰早早睡下,起初还有些睡意,可窗外的风声有些缭乱,扰得她睡意渐消。她直挺挺地躺着,心里混沌一片,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总之有些辗转反侧。
迷迷糊糊,窗外有了些亮光,刚想翻身眯一会儿,却听到门扉轻叩,有宫人道:“萧女史,元内司要见你。”
贺兰在榻上滚了几下,低低咒骂了一声,还是不情不愿地应声回了句好,旋即懒懒拥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