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四,是太史推算出上上大吉的日子。
皇帝分明的不能再分明的态度,让封后大典这件事变成了宫中每个人关乎性命的大事。与宫外的官宦不同,宫人并不愿意讨论新后的身份,更不会去多言此事是否有悖人伦。别说新后是皇帝曾经的侄媳,就算是他的长辈,在鲜卑人眼里也是司空见惯的。
谁当皇后,都不能改变他们一眼望不到头的晦暗人生。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机遇,能应付手中的工作,看得到第二天的太阳,就已经很幸运了。
“累掉了半条命,终于要结束了。”一个稚龄宫人打着哈欠说道,替贺兰整理衣裙的手有些滞缓,说话时,眼里汪着的水,簌簌落了下来。
“佩云,不敢胡说,这样的喜庆日子,不吉利的话不要说。”比她年长些的宫人常馨劝道。
相处日久,宫人都知道贺兰是个温和又好说话的女官,在她面前总是自在,偶然抱怨,她也只是笑一笑,当做没有听到。
佩云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什么错处,盈盈看着贺兰,撒娇道:“萧女史,婢子说得可对?你看别说我们,你练琵琶练得都瘦了一圈了。”
常馨替贺兰系上了腰带,啧啧了几声:“瘦了又如何,咱们萧女史怎么样都是美人。”
腰带绣得精致华美,是贺兰不曾见过的奢靡。莫说上面的纹样有多耗时耗力,一触到那排布紧密的宝石,也足以晃得人眼睛疼。
美则美矣,舒服确是谈不上的,那样重,那样紧,简直勒得她无法呼吸。
“不知道皇后殿下是何样貌,若是有萧女史这样美,那才说得过去呢。”佩云听同伴夸赞,不由也跟着奉承了一句。
“乱说什么,不要命了。”常馨厉声斥责,回头却见贺兰怔愣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
大概是没听到吧。
萧女史一向照顾她们,从不像别得女官那般目中无人,所以绝不能给她惹什么麻烦。
“佩云,这话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我们都活不了,还连累了女史。”常馨压了压声音,劝道。
“佩云,我有一个面纱落在房里了,你去找你素商姊姊,让她帮我寻来。”贺兰忽然开口,笑着说道。
佩云心思简单,答应着便匆匆离开,生怕耽误什么事情。
“女史要面纱做什么?”常馨却疑惑,没听说奏曲要戴面纱,何况元内司的心思佩云不明白,她这个久在深宫的人如何看不破。带了面纱,还如何讨得君王一顾?
贺兰用手触了触脸颊,似乎有些羞赧:“天气太寒,脸有些发僵,到时候反而受影响。”说罢,又嘱咐道:“莫要告诉元内司,不然她又该担心了,上台后我便摘下来,没什么的。”
她今日穿得很薄,为了避免受影响,手上一直抱着手炉。这个理由却也说得过去。不过就算她有其他主意又如何,她待自己那样好,自己没道理去元内司那里多嘴。
元内司只说让她们侍候女史,多留意她的动静,可没说事事汇报呀。
……
怀抱琵琶走上凌霄台时,天上微微飘着几丝雪花,伎乐班的宫人们穿着单薄的衣物,早就准备就绪了。他们一面搓着发紫的手,一面依依望着款步而来的贺兰。
她扮作龙女,上身只有一件金黄色的单衣,黄金臂钏缠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被肌肤的惨白所衬,泛出更加灼灼夺目的光。
她带着浅笑,眉眼灵动多情,宛若画中人。
不远处的阙楼中,依稀飘过温暖醉人的香气,模模糊糊看到满屋的朱紫贵人,他们亦含笑看着台上演绎着须弥宝境的乐人,仿佛在欣赏着一幅画。
“以往的舞乐都在殿中,怎么这次要放在凌霄台?”有人哆嗦着声音问。
“有人进言,以往的宫宴太过无趣,此番是皇后殿下大喜,必须得有新意……”
所以新意就是贵人们阙楼饮宴,宫人扮作梵境使者供他们观赏……隔着雾蒙蒙的落雪之景去看,可不新奇有趣么?
可谁顾惜过,这些人衣衫单薄,会不会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贺兰凉凉向着那处望了一眼,拿出面纱,遮挡在脸上,然后试了试琵琶的音色。清脆更甚以往,可见连琵琶都无法共情他们……
乐声缓缓而起,潺潺流入阙楼之上,婆罗门曲的调子不过寻常,但装扮华丽,姿态各异的奏乐宫人,确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尤其是那个主音琵琶。
那样白皙,那样婀娜……可惜看不到样貌!一副面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容颜,再多绮思,都是徒劳。
贺兰铁了心沉醉在演奏中,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阙楼那处一眼。
“明影,朕的安排,你可满意?”慕容桓端着一盏酒,邀功般的凑到谢氏面前,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这么冷的天,乐伎该冻坏了。”谢氏淡淡道,望着远处的神色,带了几分担忧。
“只要你喜欢,受点冻也是她们的福分。”慕容桓不喜欢谢氏这样不给面子,但他不忍心对她发火,只能负气般说道。
谢氏摇头,十分不忍:“此曲奏完,便叫他们退下吧,我不喜欢听。”
“不喜欢?”慕容桓皱眉,“那还留着做什么,都处死吧。你放心,朕已经下令,去找些会奏南曲的人入宫,到时让他们奏些家乡的曲子给你听,可好?”
凤冠闪烁着灿然的华光,一些光芒落在谢明影的眼中,破碎成无数悲伤的痕迹。
她知道,自己和这个人说不通的。
“陛下还是不明白,踏在别人的性命和痛苦上,我不会觉得快乐,只会寝食难安,饱受折磨。”
她摆了摆手,示意元内司过来:“吩咐那些乐伎退下吧,每个人赏些钱帛,就说他们今日受了冻,本宫心里不安,那些钱帛就当赔罪了。”
元内司望了望远处,欲言又止。
“快去。”明影又催促了一声。
慕容桓的脸色有些难看,见元内司踟蹰,更是不悦,叱道:“磨磨蹭蹭做什么,难道让朕亲自去?”
“皇后殿下慈悲,此等母仪之德,实为当世女子表率。臣等感佩之至,定会将皇后之行,颂于市井,传于江湖。”一人忽然说道。
这样露骨的奉承,听着十分不堪,可慕容桓却听着分外受用,方才还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带了笑意。
“朕的皇后,本就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他侧过头去,望着谢后,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萧侍郎此言,甚得朕心。来人,赐萧侍郎三百匹绢,五千钱。”
说话的人正是萧恪,此刻他得了赏赐,却并未有明显的欢喜神色,只是对着皇帝与面色不佳的皇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一点赏赐算什么,他要得就是皇帝的态度。皇后新立,威信尚浅,若是有人在此时拥戴和支持,她定会感念。自然,若皇帝真如传言中那般对她偏宠,自己此番举动,便会在圣上这里被记一大功。
渤海王已经失势,他不得不给自己换个靠山了,而世上还有哪个靠山比得上皇帝本人。
他那个蠢女儿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好好的,遮个面纱做什么!
……
恰如一场繁华落幕,飘散如烟的是热闹,热闹之后便是空寂,是狼藉。
贺兰抱着琵琶,一路沿着空寂的永巷向前走,雪渐渐大了,错综纷乱地拍在脸上,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的脑海中满是那日所见。
宫道之上,步辇往来,只是今日却早早清障,看来是御驾要过。
贺兰与随行之人匍匐在宫道一侧,迎接圣驾。
那整齐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了她的头顶般,在青石地上敲出闷沉沉的调子,绵延了许久许久。贺兰悄悄抬头,目光恰好触到步辇上的人。
那个高不可及的存在,此时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她若怀揣匕首,说不定一击致命。可惜啊,她还没有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个人和想象中的竟然那般不同。
他生得太过于清秀,清秀到像是挽不了弓,抬不起刀一般,谁能想象他杀人如麻,嗜血如命,践踏百姓如践踏草芥虫蚁……
此时的他,一身玄衣,未戴冠冕,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这个笑是对身侧女子的,贺兰虽未看清她的容颜,但模糊的一点身形,就能感觉到那月笼云遮般的清冷疏离。
“明影,那几株梅花是朕从南地特地觅得,听说品种十分稀有,栽种也颇费了些功夫。你若是喜欢,朕让人再去寻,总要栽满整个园子才好。”
那声音压的低,但其中的婉转殷勤谁又能听不出呢?
女子的声音却冷淡:“这般劳民伤财之举,陛下还是不要做了。”
“只要你喜欢,这算不了什么,这天下的一切,只要你喜欢,朕都能双手奉上。”
贺兰望着迤逦而去的圣驾,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求而不得啊,那正好,不用她亲自动手了。
……
正咋低头深思,忽被人扯住了手臂,一股大力下,她踉跄扑倒,落到一个温热的怀中。刚要挣扎,一件大氅兜头而下,将她整个人笼住。
无边黑暗,无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