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玄回到客栈,已是深夜。月上中天,疏朗清光从云端洒落,无端生出几分萧条感。
他站在楼下,仰头朝二楼看去。他自己的房间自是黑着灯,窗户半敞着,还维持着白天的模样。
视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几分,紧挨着的那间房,同样黑灯瞎火,窗扇紧闭,半点看不到里面情形。
以申宁的性子,没亲眼见到他活着回来,她是定然不会睡的。夜九玄摇了摇头,纵身跃上窗台,从容地将半掩的窗户推开,无声翻入。
现在还不能去见她。
往日住在客栈时,他嫌麻烦,干脆和小二说好,叫他每日晚膳前送来沐浴的水。小二记住了这位贵客的习惯,今日人虽不在房中,照例送了热水来。
现下水已经凉透了,夜九玄也不甚在意。他掌心贴在浴桶壁上,垂眸盯着水的涟漪,不知在想些什么。
灵火热度通过手掌,源源不断传递,一盏茶的功夫,已有白汽自水面上浮起。
夜九玄试了试水温,褪去凌乱不堪的衣衫,迈进其中。
他本可以用清洁术法,念个口诀,身上就能洗得一尘不染。但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只有水才能洗干净身上沾的血污。
说来奇怪,以往他也杀过不少人,可眼睛都未曾眨过,从不曾像今日这般犹豫。
难道是与申宁相处久了,不自觉地沾上了她的脾气?
年少时第一次杀人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他那时不过十岁出头,贪玩偷溜到附近村庄,却不慎在山上迷了路。一袭白衣的人自山路曲折处行来,他背着一把长剑,衣袍翻飞若天边流云。
看见他,那人微微讶异,弯下腰,伸手揉了揉他发顶,笑道:“哪里来的小孩,你是迷路了吗?这里村子都是通着的,山上危险,你跟着我走吧。”
长剑挽过,矫捷身形如惊鸿掠水,剑芒破风之际,那盘踞山坳、为祸一方的黑鳞妖莽已身首异处,头颅滚落在枯草丛里。修士轻巧落地,腥臭血珠从剑身上滚落,一滴未沾。
几道大门推开一条细缝,无数双眼睛向外瞅了瞅。接着,周围黑压压跪了一片村民,哽咽着叩谢仙师救命之恩。修士笑得爽朗,连忙扶起离他最近的一位老者。
再见到那人时,眼前的人垂着头,被折磨地只剩半口气吊着,黑发与血污混作一处,散乱地粘在脸上,不复当初风发意气。
身旁父尊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在犹豫什么?这人杀了我部下六员得力干将,你还想留他一命不成!”
父尊最讨厌心慈手软的人,不乖乖听话,父尊不会放过他,说不定还会让他去杀更多人。小夜九玄眼一闭,心一横,稚嫩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向前一推。
噗呲——世界只剩空,空得寂静。
只依稀记得那时他的手是哆嗦的,鼻间充盈着血腥味,熏得他头晕作呕。
夜九玄垂眸,自嘲地提了提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现在手又何尝不是抖的。
真是没有半点长进。
水温渐凉,拉回他思绪。他没再加热水,取下束发的锦带,就着半凉的水沐发。
身上血腥味融进水里,渐渐淡去,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窗外传来三声鸣叫,与夜里最常见的鸟鸣无异。细听之下,才能听出些许分别。
夜九玄想都没想,闭着眼,将一捧水撩到发上:“进来吧。”
窗棂一阵细碎响动,屏风后一个身影跪地:“属下参见尊上。衣衫已为您带来,属下先行放在桌上了。”
夜九玄“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幽离在地上跪了半天,不见尊上有何吩咐。他暗自纳罕,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尊上今日竟然没有任务派给他?
他微微扬起脖子,试探着问道:“属下斗胆,不知尊上要在客栈住到几时?不若回府上,日日有人打理照料,尊上想必也住得惯……”他本就嘴拙,不善言辞,全心全意地背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夜九玄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打断他道:“幽离,知道我重用你的原因吗?”
“……属下知道。”幽离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立马把嘴闭上,一声也不吭了。
尊上的声音又传来:“那还不滚回去?对了,转告墨斛,叫他做好分内之事,其余不该他管的,一概别听别问。”
幽离听出自家尊上心情不佳,一面把尊上的话牢牢记住了,一面麻溜利落地滚了。
今日晨起练功后,他路过养心泉,遇到墨斛从洞口走出。
他想起前几日教中传言,墨斛去尊上那复命,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至于这孩子的来历,各种版本的说法纷纭,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属下不可妄自揣度尊上想法,幽离自是谨记,可他禁不住朝洞口张望两眼。这一看不要紧,脚下慢了几步,踢到一块小石子。
正准备关门的墨斛听到声响,回头正巧看到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关紧了两扇铜兽大门,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先发制人笑道:“早啊,幽离。”
有医术傍身,墨斛在教内地位极高,又是尊上器重的人,幽离不疑有他,挺直腰板正色道:“墨神医早。”
墨斛狐狸眼眸上挑:“逢五逢十,我记得今日是你找尊上复命的日子?”
“正是。”
“哦?”墨斛一幅果真如此的神情,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紧蹙。
幽离见状关切道:“墨神医有何烦恼,不妨说与我,或许我能帮你解决一二。”
墨斛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你说,尊上是不是咱们魔教的主心骨?”
幽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这话他认同,于是他郑重点点头:“自然是。”
“那你说,魔教是不是一日都不可离了尊上?”
“没错。”
墨斛又幽幽叹了口气:“可尊上不在的这些日子,咱们说话都没分量。昨日你不见隔壁占山为王的小妖,来缴贡品时都不拿正眼瞧我们。连小小妖王都敢如此,其他人还不知怎么蠢蠢欲动呢。依我看,不若今晚,你劝劝尊上早日回府。”
幽离深以为然,但他知道自己不善言辞,紧张得有些结巴:“可……可我嘴笨,要是劝……劝不动尊上,该如何是好?”
墨斛赞赏道:“不要紧,有这份心便已成了六成,至于怎么说,我来教你。”说着,他把现编的说辞细细念了一遍,怕幽离记不住,又重复一遍。似乎仍觉不够,他拍拍幽离肩膀,鼓舞道:“成败在此一举,全魔教的希望可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任重而道远,幽离只觉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当即应下了。走出十丈开外,又蓦地回头,不放心地冲墨斛道:“若还是劝不动尊上,又该如何是好?”
墨斛扬起手中折扇,遮住下半张脸:“那尊上可就是被什么人绊住了。”
“什么?”幽离没听懂。
墨斛收敛了神色:“我说,那尊上定是被要事绊住脚。不过你放心,尊上可是明大义的人,有你劝诫,定会尽早赶回来。”
幽离一颗心彻底放下。是啊,他怎能对尊上没有信心呢?
但事到如今,被尊上赶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只字未提墨神医,尊上是如何猜到的。
想到回去不免又要加任务,他不禁抱了几分埋怨意味。人人都夸料事如神的墨神医,也不是次次都十拿九稳嘛,说好的绝对稳妥呢?
客栈房内,夜九玄用灵力将头发烘得半干,慢条斯理地挑挑拣拣,从一厚叠衣服中拣出一套,穿戴好后,对着镜子理理衣角,轻轻推开房门走出。
走过楼梯拐角,他垂眸往楼下看去——
他猜得不错,那人果真等在那里,隔几息就往大门张望。他缓步下了楼梯,老式的木制楼梯竟没发出声响。
深秋夜间霜寒露重,沈秋宁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未免显得有些单薄。夜九玄皱了皱眉,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而后绕至她对面——
身上一重,随之等了一晚上的身影猝不及防撞入眼帘,沈秋宁一喜,但她很快注意到,这人头发散着,衣衫也换了一套——明显是刚沐浴过。
亏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在这苦等半夜,这人倒是闲情雅致爱讲究,打完架还要沐浴焚香不成?就没想过她会担心吗!
但沈秋宁也不好发作,这时夜九玄适时开口。
“我没拿到冰魄雪莲,被那黑衣人烧毁了。”他没坐下,就这么立在那,垂眸盯着沈秋宁,简明扼要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沈秋宁心里“咯噔”一下,但她竭力镇定,佯作不在意地挥挥手:“没拿到就没拿到,有什么大不了的。普天之大,定不止这一味药,总能找到其他法子。”
夜九玄似乎“嗯”了一声,喉间艰涩异常,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道:“我杀了人。”
沈秋宁瞳孔紧缩,修士被捏断喉骨的惨死状又浮现在眼前,她强压下胃里的翻涌,面上淡定道:“我且问你,那些人是好是坏,该不该杀?”
“是——万宝阁养的死士。”
“那不就得了,坏人杀了便杀了,指不定造福多少人呢!”沈秋宁又挥挥手,“还有什么吗?”
其实这话她说得违心。作为现代人,她自然不认可杀人的行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可这里是修仙界,伪装在文明外表下,弱肉强食的世界。况且那万宝阁本就不善,指不定做了多少害人的勾当。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叶九的行为都无可指摘。
再者,这人向来没心没肺,怎地忽然敏感起来?忽然联想到现代时,闺蜜跟她说过的“深夜使人抑郁”的说法,她有些啼笑皆非。
夜九玄不知她想法,摇了摇头。
他立在那,沐浴过后的肤色像块冷白的玉,眉目间带着寂寥,细看之下眼尾似乎还带着些许绯色——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沈秋宁怜惜美人的毛病又犯了,她好笑道:“站着做什么?有凳子不坐,搞得像审问一样。”
夜九玄倒也听话,伸臂捞过一条长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好了,该我问你了。说说吧,”沈秋宁抱起双臂,眼眸微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传送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