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高束,赵缃荷仿佛将所有的慌乱与羞耻也一并束起,只余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再看台下任何人的表情,目光如炬,只锁定着场中那颗小小的马球和对手的球门。
“明兰,跟紧我!”她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盛明兰也被她这股气势所染,重重点头,眼神变得锐利。两人之间的默契仿佛在逆境中得到了升华。
比赛重新开始。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鄙夷,或好奇,或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场上那个长发飞扬的身影上。
余嫣红和她搭档更是面露讥讽,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挑衅与轻视,仿佛在说:一个身份被戳穿,声名扫地的“假男人”,还有什么资格在场上争锋?
然而,赵缃荷用行动给了他们最有力的回击。
她的马术似乎比之前更加狂放,球杖挥舞得更加精准狠厉。每一次突破,每一次传球,都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她不再仅仅是争夺彩头,更像是在为自己的尊严而战,为那份被践踏的“真我”而战!
齐衡站在场边,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看着她每一次惊险的控球,每一次奋力的冲刺,他的心也随之起伏。
他看到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到她因用力而咬紧的下唇,更看到她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那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也点燃了他心底某种更为深沉的东西。
他不再去想什么礼教规矩,不再去想什么家族颜面,此刻,他只想看着她赢,看着她用最耀眼的方式,击碎所有的流言与轻视。
“好!!”当赵缃荷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余嫣红的恶意冲撞,一记漂亮的挥杆,将马球精准地击入对方球门时,齐衡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喝出声,攥紧的拳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一球,奠定了胜局。
彩头——那对承载着余嫣然无尽思念的碧玉簪子,终于被赢了回来。
当明兰将簪子交到泣不成声的余嫣然手中时,赵缃荷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勒马停在场地中央,微微喘息着。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尘土,却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明亮,如同雨洗过的星辰。
场下一片寂静。许多人还沉浸在方才那场充满戏剧性与反转的比赛中,更被赵缃荷最后展现出的坚韧与球技所震撼。
吴大娘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场中的赵缃荷,心中暗叹:这赵家姑娘,胆大妄为是真,但这份心性与魄力,却也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嘉成县主脸色铁青,狠狠瞪了赵缃荷一眼,又瞥向一旁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赵缃荷的齐衡,心中嫉恨交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荣飞燕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赵缃荷,又看了看齐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赵缃荷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正准备下马,却见齐衡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场边,正仰头望着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探究与挣扎,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了然与担忧。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递了过来。
赵缃荷看着他递来的手帕,微微一怔。她没有接,只是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灰,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多谢小公爷方才出言维护。不过,我这人糙惯了,用不着这个。”
她刻意维持着一种距离感,不想再因自己的麻烦牵连到他。身份已然暴露,前路未知,她不能,也不敢再轻易接受他的好意。
齐衡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故作洒脱实则疏离的态度,心头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明白了她的顾虑,缓缓收回手,低声道:“……无论你是谁,今日之举,无愧于心。”
他的话很轻,却像暖流,悄然渗入赵缃荷冰封的心湖。她鼻尖又是一酸,慌忙别开脸,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会在这人面前失态。
虽然这场马球精彩纷呈,但早已被“禹州赵缃荷女扮男装混入盛家书塾”的这个消息所淹没,这件事如同燎原的野火,以惊人的速度烧遍了汴京的每一个角落。
赵缃荷回到驿馆,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暖橙色,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
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父兄临走前的叮嘱言犹在耳,可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不仅下了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身份。
可以想见,不出明日,弹劾父亲教女无方的奏章,嘲笑赵家、沈家门风的笑谈,就会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她不怕受罚,也不怎么在意那些虚名,可她怕连累父兄,怕让远在禹州的母亲蒙羞,怕让待她亲厚的外祖家声誉受损。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责攫住了她。
“县主,”胡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京城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传开了。老爷和世子那边,恐怕很快也会得到消息。”
赵缃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知道了。胡叔,准备一下,我们……或许该回禹州了。”事到如今,留在汴京,只会成为众矢之的,给家族带来更多的麻烦。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侍女通报,盛家六姑娘明兰来了。
明兰再次郑重向赵缃荷道谢。
她看着赵缃荷苍白的脸色,轻声安慰道:“赵姐姐,今日之事,非你之过。是那余嫣红使坏在先,嘉成县主咄咄逼人在后。
姐姐挺身而出,助嫣然姐姐夺回亡母遗物,乃是义举。至于其他……姐姐不必过于忧心,清者自清。”
赵缃荷苦笑一下,知道明兰是在安慰她。在这世道,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哪有什么“清者自清”可言?
明兰迟疑了一下,又道:“方才……齐小公爷托我带给姐姐一句话。”
赵缃荷的心猛地一跳,倏然抬头看向明兰。
明兰看着她,缓缓道:“小公爷说……‘勿惧流言,珍重自身。若有需,元若定当竭力。’”
赵缃荷怔住了。勿惧流言?珍重自身?他……他不仅没有因被骗而恼怒,反而还在担心她,甚至承诺会帮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破了心防,混杂着委屈,感激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愫,瞬间让她眼眶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情绪,低声道:“……替我多谢小公爷。”
明兰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她何等聪慧,如何看不出齐衡对“沈三哥”的不同,如今真相大白,那份不同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前路漫漫,这份刚刚窥见天光的情愫,又将面临怎样的考验?
送走明兰后,赵缃荷独自咀嚼着齐衡传来的那句话,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么了解齐衡。
他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般,只是个恪守礼教、古板冷漠的高门子弟。他有他的坚守,也有他的担当和……温柔。
而另一边,齐国公府内,齐衡站在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空白的宣纸,他却久久未能落笔。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马球场上的一幕幕,回响着赵缃荷束发而立时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
所有的疑虑,挣扎,痛苦都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缃荷。
不再是“沈三”,而是她的本名。墨迹淋漓,仿佛倾注了他所有难以言说的情感。
他看着这两个字,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原来,他心悦之人,是这般模样。
那么,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有多少非议,他齐元若,绝不会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