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把文件夹抱在怀里,快步走下法院后楼的台阶。程雪阳跟在她身后,两人没有说话。外面天色阴沉,风从街角卷起纸片和落叶,吹过她的裤脚。
她上了车,把文件夹放在腿上。封面上那行字还看得清楚——“关于江晚晴基金案的原始审计底稿(副本)”。签字的人是她大学导师,那个曾拍着她肩膀说“你有天赋”的男人。
车子启动,驶向医院。
她没让程雪阳陪。自己拎着包走进住院部大楼,电梯门打开时,走廊尽头的病房亮着灯。
顾南舟站在护士站翻病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他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深灰毛衣,袖口露出手腕上的旧手表。
“你来了。”他说。
她点头,把文件夹递过去。“有人把它留在法院走廊。署名是星辰会计师事务所,负责人是我导师。”
顾南舟接过,翻开一页,眉头慢慢皱起。“这份底稿……不是公开版本。”
“我知道。”
“里面提到一笔资金流向医疗供应商,金额两千万。付款时间是你母亲住院期间。”
她呼吸一紧。
三年前的事重新浮现在眼前。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手背插着针管。她坐在床边削苹果,刀锋滑了一下,划破手指。血滴在果皮上,像一颗红点。
那时她不知道,那家供应商早就被换了名字。
顾南舟合上文件夹,“我查过你母亲最后三个月的用药记录。有些药,根本不在医院采购清单上。”
“可处方是正规医生开的。”
“药是真药,但价格虚高十倍。同一种成分,市面上售价三千,这里结算价三万。医保报销八成,剩下的由基金会承担。”
她想起U盘里那份加密文件。当初破解时只看到财务数据,没留意药品编码那一栏。
“是谁批准这些采购?”
“副院长李兆丰。”顾南舟声音低下去,“但他背后有人签字。审批单上有两个印章,一个是医院公章,另一个是‘远舟公益基金’的财务章。”
她猛地抬头。
任远舟以慈善名义成立的基金,专门资助贫困患者。新闻报道过多次,照片里他站在病房门口微笑,手里拿着支票。
原来那些钱,一部分买了高价药,送进母亲的静脉。
她心跳加快。
画面闪现。
三年前某个深夜,她独自守在病房。护士进来换药,手里提着一个白色保温箱。箱子没贴标签,她问了一句,对方说“特供药,冷链运输”。
她当时信了。
现在才明白,那箱子里装的是被抬价的普通药物,而真正的成本,来自她管理的基金资产。
她闭眼,又睁。
“你能拿出原始购药合同吗?”
顾南舟转身走向办公室,“跟我来。”
他们穿过一条短廊,推开一扇标着“资料室”的门。房间不大,铁架排列整齐,最里面有个保险柜。
他输入密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纸质文件。
“这是我偷偷存下的原始记录。每一批药入库,我都留了复印件。包括物流单、质检报告、付款凭证。”
她接过,快速翻看。
其中一张发票引起注意。供货方写着“艺境生物”,收款账户却是“星辰保理”旗下的子公司。
又是星辰。
周默的名字跳出来。
那个总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每次开会都坐在角落记笔记。他说他是记者,可他的笔记得太细,连财务模型的变量调整都会标注。
她一直以为他在帮她。
其实他在记录她的每一步。
顾南舟指着另一份文件,“你看这个批号。这批药理论上应保存在零下二十度,但运输记录显示,温控箱在途中断电超过六小时。”
“这意味着什么?”
“药效下降至少百分之四十。你母亲用的是一种靶向辅助药,对温度极其敏感。如果失效,会直接影响治疗进程。”
她手指停在纸上。
母亲最后几天反复发烧,医生说是并发症。她握着她的手,听她说“别哭,妈妈累了”。
原来不是自然恶化。
是有人用假药,一点点耗尽她的生命。
她喉咙发干。
“这些证据能公开吗?”
“可以。”顾南舟看着她,“我已经整理成完整链条。从资金拨付、合同签订、药品采购到临床使用,每一个环节都有据可查。只要你想发,明天就能上热搜。”
她没答。
窗外传来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停在急诊门口。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纸张边缘有些泛黄,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她忽然注意到右下角有个小标记——一道铅笔画的短线,旁边写着数字“7”。
她翻到下一份文件。
同样的位置,又有短线,数字变成“6”。
一份接一份,数字递减。
直到最后一张,写着“1”。
她抬头,“这是什么?”
顾南舟沉默几秒,“是我每天标记的。那天之后,我决定活够七天就辞职。每天划一道,提醒自己还没走。”
“那天?”
“你母亲去世那天。我签了死亡证明。我知道药有问题,但我没证据。我不敢赌。”
她看着他。
这个男人曾在战地救过上百人,回国后坚持在公立医院工作。他不接私活,不收红包,却在一场无声的谋杀前选择了沉默。
直到现在。
她轻声问:“为什么现在交出来?”
“因为任远舟快死了。”他说,“他躺在ICU,再没人能掩盖真相。而且……你一直在查。你不只是为复仇,你是要让事情变得不一样。”
她没说话。
心跳还在加快。
又一段记忆浮现。
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拉着她的手,声音很轻。“别怪别人,也别把自己困住。你要活得……比他们都长。”
她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母亲不是要她报仇。
是要她走出那场雨。
她把文件整好,放进包里。
“我会发布这些材料。但不是现在。”
“那你打算做什么?”
“去找周默。”她说,“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要替他们记账。”
顾南舟点头,“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她站起身,“这件事,我得一个人面对。”
她走出资料室,回到走廊。灯光比来时亮了些,照在地面反光的瓷砖上。
她走到电梯口,按下下行键。
门将要关上的瞬间,一只手伸了进来。
门重新打开。
周默站在外面。
他穿着格子衬衫,背着那个印着“真相至上”的帆布包,眼镜片后的眼睛有些红。
两人对视。
谁都没动。
她没退。
他也没说话。
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是一台录音笔。
黑色外壳,侧面有磨损痕迹。
她认得这支笔。
母亲临终前一周,曾让她去拿一件旧物。她说藏在衣柜最底层的鞋盒里。她找到时,里面除了几张老照片,就是这支笔。
当时她试过播放,但没声音。
现在它出现在周默手里。
她接过。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到指尖。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她问。
“你第一次回国内部调查时。”他说,“她托人交给我的母亲,让我等你真正开始追查的时候再给你。”
“她知道我会回来?”
“她说你会。”周默声音低,“还说,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你已经走到了她希望的地方。”
她盯着录音笔。
拇指按在播放键上。
没立刻按下。
走廊另一头传来广播声,叫某个医生去急诊。灯光忽闪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
按下按钮。
起初是杂音。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虚弱但清晰。
“晚晴,如果你听到这个,妈妈已经不在了。这支笔里录了三次通话。一次是李兆丰打给制药公司,说‘剂量不变,标签换掉’;一次是任远舟和医院财务主管谈分成比例;最后一次……是你父亲当年入狱的真相。”
她手指一抖。
录音继续。
“他们用了你的名字做局。但他们不知道,你才是最后能打开门的人。别怕黑,孩子,你的心跳一直很稳。”
录音结束。
她站着没动。
周默低声说:“还有一个视频文件,在笔的存储卡里。需要特定设备读取。”
她抬头看他。
“你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一部分。”他说,“但我必须等你自己走到这一步。这是她定的规则。”
她把录音笔紧紧攥在手里。
金属边硌着掌心。
有点疼。
但她没松手。
电梯灯开始闪烁。
即将关门。
她没动。
门缓缓合上。
就在闭合前的最后一秒,她伸手按住了开门键。
门停住。
她看着周默。
“带我去能读取视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