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走出写字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没有叫车,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站走。风有点大,吹乱了她的发尾,但她没去整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周默发来的消息,说他已经到达赵立军家附近,暂时没有异常。
她回了个“注意安全”,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
地铁站里人不多。她刷卡进闸,站在黄线后等车。列车进站时带起一阵风,她抬手扶了下耳侧的碎发。就在车门关闭的瞬间,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是程雪阳。
他快步走过来,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了一半。看到她时喘了口气,像是追了很久。
“我刚从法院出来。”他说,“中核新能源的破产申请批下来了。”
她点头,走进车厢,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程雪阳坐在她对面。
“重组听证会定在后天上午十点。”他说,“债权人会议同步召开。任远舟和陈茂宇都会到场,他们已经联合提交了一份债务清偿方案。”
“什么内容?”
“他们要求优先偿还美元债,用中核旗下三个光伏电站做抵押。国内供应商的欠款排在最后,预计回收率不到百分之十五。”
沈知微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些干裂。这是最近几天睡得太少的结果。
程雪阳继续说:“这份方案一旦通过,中核的实际控制权就会落到远舟资本手里。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接盘协议,只差这一步。”
列车穿过隧道,灯光忽明忽暗。她的脸在玻璃上投出淡淡的影子。
“你有办法拖住吗?”她问。
“程序上可以争取七十二小时缓冲期。”他说,“但前提是能找到其他债权人提出异议。目前登记的债权方有四十七家,大部分都被他们收编了。”
“不是全部。”她说。
“还有一个。”程雪阳看着她,“是你母亲生前注册的那家咨询公司。账户还在,债权金额两百八十万,虽然占比小,但具备独立表决资格。”
她抬起头。
“你想让我以继承人身份出席?”
“不止是出席。”他说,“你要在会上公开反对他们的方案。只要有一票反对,就能触发二次审议。时间拖得越久,外界关注越多,他们就越难操控结果。”
她沉默了几秒。
“我妈那家公司,从来不做能源项目。”
“但她签过一份技术顾问合同。”程雪阳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三年前,中核筹备海外发行美元债时,请她做过合规评估。合同上有签名,也有付款记录。这些都能证明债权合法性。”
她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一遍。
确实是母亲的笔迹。日期是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一日,距离她去世还有两个月。
她记得那天。母亲打电话给她,说有个老朋友介绍的活儿,做完就能还清最后一笔房贷。她当时正忙着基金路演,只说了句“恭喜”。
后来再没提起。
她把纸折好,放进内袋。
“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债权清单。”她说,“特别是美元债的部分。发行规模、利率结构、担保方信息,都要最原始的版本。”
“我已经让周默在调。”他说,“但他提醒你一句,这些资料一旦外泄,可能会被反咬泄露商业机密。”
“我不怕。”她说,“真正见不得光的,是他们怎么把一家盈利企业做成资不抵债的。”
列车到站。两人一起下车,朝出口走。
外面下雨了,不大,但地面已经湿了。程雪阳撑开伞,往她这边偏了点。
“还有一件事。”他说,“任远舟今天下午见了证监会的人。名义上是汇报重组进展,实际上是想提前锁定审批绿色通道。”
她停下脚步。
“他想跳过公众披露?”
“对。如果成功,整个流程三天内就能走完。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她站在雨里,没动。
心跳开始加快。
她闭上眼,让自己沉下去。
画面出现。
还是那间会议室,阳光照在桌面上。她穿着米色套装,手里拿着文件。对面坐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递给她一份合同。
那是三年前的事。中核第一次接触海外融资时,她作为投资方代表参与谈判。当时她提出质疑:为什么选择离岸架构发债?对方回答说是税务优化。
现在她知道,那是为了转移资产。
记忆中的自己翻到合同附录页,指着一行小字问:“这个SPV公司注册在开曼,实控人是谁?”
对方笑了笑,说:“境外主体,信息不对外公开。”
当时的她觉得合理。现在她明白了,那是谎言的开始。
她睁开眼。
“我知道怎么做了。”她说。
程雪阳看着她。
“我们不能只等他们出招。”她说,“我们要先发制人。把中核美元债的原始发行材料提交给媒体,要求公开审查。只要有一家主流财经媒体报道,就没人能绕过信息披露程序。”
“你有材料?”
“我没有。”她说,“但我妈那份顾问合同里提到了承销商的名字。我可以顺着这条线,申请调取全套备案文件。”
“这需要法院许可。”
“那就申请。”她说,“以债权人身份发起临时调查动议。你来写法律文书,我来签字。”
程雪阳看着她很久。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问。
“意味着我们正式宣战。”她说。
他点点头,把伞完全倾向她。
两人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车上,她打开手机,找到梁文渊的联系方式。拨通后响了三声,被接起。
“梁教授。”她说,“我是沈知微。我想请您担任一次临时独立评审人,针对中核新能源美元债发行过程的合规性出具意见书。费用按标准支付,时间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你母亲教过我一句话。”他说,“真相不怕查,怕的是没人敢开头。”
“所以您愿意?”
“我已经让助手准备材料了。”他说,“你明天上午来学校一趟,我们当面谈细节。”
挂掉电话,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
程雪阳低声说:“他在金融伦理委员会有投票权。他的意见书会影响监管判断。”
她没说话。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窗上发出连续的声响。
车子停在她住的小区门口。她推门下车,程雪阳也跟着下来。
“我陪你上去。”他说,“还有几个法律条款要确认。”
她没拒绝。
电梯里,两人并肩站着。数字一层层跳升。
她忽然说:“等这件事结束,我想把我妈的名字刻进基金会名单里。”
程雪阳看了她一眼。
“她值得。”他说。
门开了。
她掏出钥匙开门,程雪阳跟进来,顺手关灯。
屋里很安静。她打开台灯,坐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白纸。
“先列债权人名单。”她说,“然后是证据链顺序。”
程雪阳站在她身后,俯身看桌面。
她写下第一个名字。
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