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到商学院时,天刚亮。校园里没什么人,只有清洁工在扫落叶。她没走正门,绕到了行政楼后侧的小路。梁文渊的办公室在三楼拐角,窗子对着一片老梧桐林。
她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翻纸的声音。门很快开了。
梁文渊穿着深灰西装,领带夹是枚铜质书钉形状。他看了她一眼,侧身让她进来。
“你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他说。
“我想早点开始。”她说。
办公室不大,靠墙一排书架,桌上摆着一台老式录音机。她注意到那不是装饰品,而是开着的,磁带正在转动。
“我录下每次谈话。”他说,“不是防你,是留证据。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当没说过。”
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封面写着“中核新能源美元债发行合规评估”。
“这是我昨晚整理的初步意见。”他说,“还没签字,也不打算公开。但你可以看。”
她翻开第一页,内容比她预想的更直接。里面提到承销商与远舟资本存在隐性关联,担保结构不符合境外发债常规操作,还有多个签名笔迹存疑。
“这些结论有风险。”她说。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得先问你一句——你真准备走到这一步?”
她抬眼。
“什么意思?”
“你的目标是推翻重组方案。”他说,“可一旦这份意见书流出,牵扯的就不只是任远舟和陈茂宇。证监会、承销行、审计机构,甚至当初审批的官员都会被波及。这不是商业纠纷,是掀桌子。”
她没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有学生走过,笑声传上来。
“你母亲当年来找我,也是这个位置。”他说,“她手里拿着同样的材料,问我能不能帮她查清楚。我没拦她,因为我相信规则能保护认真做事的人。可后来呢?她病倒了,没人管。她的质疑被当成疯话,她的合同被说成无效附件。三年前那场暴雷,根本不是意外。”
他转过身。
“现在你来了。带着她的名字,她的笔迹,她的债权。你想用法律程序讨回公道。可你要明白一件事——这些人不怕程序。他们早就学会了怎么把程序变成武器。”
她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
“所以您是劝我别做?”
“我不是劝你停。”他说,“我是提醒你,接下来每一步,都会有人付出代价。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任远舟。而是那些你以为无关的人——比如那个签了字的会计,比如帮你调数据的周默,比如今天坐在这里给我递茶的助教。他们不会上新闻,但会丢工作,会被封杀,会一辈子翻不了身。”
她看着他。
“那您为什么还写这份报告?”
他坐回椅子。
“因为我也在赌。”他说,“赌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不是复仇者,不是一个要毁掉一切的疯子。你是江晚晴的女儿。你母亲拼了命也要留下证据,不是为了让你变成另一个任远舟。”
她呼吸微微一顿。
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她闭上眼。
画面浮现。
还是三年前的会议室。阳光斜照进来,照在母亲的手上。她穿着米色开衫,正在翻一份文件。旁边坐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背影很熟。
那是梁文渊。
记忆里的对话清晰响起。
母亲说:“如果我把这些交给媒体,会怎样?”
梁文渊回答:“你会被说成精神病,材料也会被定性为伪造。但他们怕的不是曝光,是你找到真正能解读它的人。”
母亲又问:“那我该怎么做?”
“等。”他说,“等一个既懂金融,又不怕死的人出现。等一个能让这些数字重新说话的人。”
然后画面中断。
她睁开眼。
梁文渊正看着她,眼神平静。
“你刚才走了神。”他说。
“我看到了。”她说,“三年前你们谈过什么。”
他没否认。
“你母亲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她也知道,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所以我今天问你最后一遍——你是想赢,还是想证明什么是对的?”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
手指慢慢抚过母亲的名字。
“我想让那些以为可以随意踩碎别人生活的人知道,”她说,“他们做的事,有人记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笔,在文件最后一页签下名字。
“那我就陪你走到底。”他说,“但这不是我的意见书。这是你母亲留下的火种。今天交给你,由你决定什么时候点燃。”
他把文件递过来。
她接过,放进包里。
“还有件事。”她说,“我需要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三年前参与中核美元债项目的全部人员。”她说,“特别是法务和财务端经手的人。我要知道谁只是签字,谁是主动造假。”
他摇头。
“这些人里有不少还在业内。我不能随便给你。”
“我不需要您违规。”她说,“但我妈那份顾问合同里提到了项目协调人。我记得名字是张维安。他在哪?”
梁文渊表情变了。
“你从哪知道这个名字的?”
“合同附录里写的。”她说。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转身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份档案袋。
“张维安半年前自杀了。”他说,“就在他女儿高考前三天。官方说是抑郁症。但他死前给我寄了一封信,说他撑不住了。”
他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是一张手写信的照片。字迹潦草。
上面写着:“我知道错了。我改了两处数据,一个是现金流预测,一个是抵押物估值。他们让我签,我不敢不签。我现在每天都在想,有没有人能看见这些错。如果有,请替我说对不起。”
她看完,把照片放回。
“他改的数据,影响有多大?”
“足够让评级机构下调一级。”他说,“也足够让海外投资者撤资。但真正致命的是,这两处修改都被藏在附注脚标里,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
她记下了修改点。
“还有谁?”
“还有一个叫李春华的审计员。”他说,“她当时提出过异议,但被事务所压了下来。后来辞职去了云南支教,再没回金融圈。”
“我能联系到她吗?”
“我有她邮箱。”他说,“但我不会直接给你。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安排一次通话。但她不一定愿意说。”
“我只要十分钟。”
他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吗?”他说,“你和你母亲最像的地方,不是长相,也不是声音。是那种非要把事情问到底的眼神。她当年也是这样看着我,说‘老师,如果没人做,那就我来做’。”
他顿了顿。
“我答应安排通话。但有个条件。”
“您说。”
“无论你拿到什么证据,都不能用威胁的方式逼任何人开口。”他说,“你可以揭露,可以起诉,可以公开。但不能用他们的软肋去换信息。这是底线。”
她看着他。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现在就把这份文件收回。”他说,“而且我会向伦理委员会申报,阻止你以债权人身份介入听证会。”
她静了几秒。
“我答应。”
他点点头,写下一行邮箱地址,撕下来递给她。
“明天下午三点,视频通话。我会在旁边监督。别迟到。”
她收好纸条。
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
“梁教授。”
“嗯?”
“我妈去世前,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给您?”
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有一块表。”他说,“她说是你外公留下的。她一直戴着,临走前交给我保管。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还给你。”
“现在能给我吗?”
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绒布盒子。
打开后,是一块老式怀表。银色表壳有些磨损,表面刻着细密花纹。
她接过,手指碰到表盖时,心跳又加快了。
她没打开。
只是把它放进内袋,贴近胸口。
“谢谢您。”她说。
他站在窗前,背影显得很瘦。
“记住我说的话。”他说,“资本可以无底线,但我们不能跟着丢掉底线。否则你打赢这场仗,也只是成了下一个他们。”
她没再说话,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很安静。
她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
走出行政楼时,阳光已经铺满了小路。她掏出手机,给程雪阳发了条消息。
“拿到梁文渊的意见书。明天下午三点,联系审计员李春华。”
对方很快回复:“收到。另外,周默那边有了新进展——司机赵立军的妻子昨天去了银行,取出了八十万现金。用途不明。”
她盯着屏幕。
手指慢慢收紧。
突然,她停下动作。
心跳再次加速。
她闭上眼。
画面闪现。
昏暗的车库,一辆黑色轿车停着。车底有人弯腰操作设备。是个穿工装的男人。
她听不清声音。
但下一秒,男人直起身,抬头看了眼监控摄像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她集中注意力。
终于听清了。
“东西装好了。任总说,信号一断,她就什么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