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的色彩都失了真,影像重叠在一处,令人眩晕。顾临溪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雨水落在身上,竟是温热的,她一扭头,从漆黑的橱窗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细长的身影被风吹得摇晃。
她分辨不出从嘴角淌下又落在掌心的是血还是水,只狠狠地握紧拳,只求能抓住那一丝尚存的理智。
铮。
苦苦支撑的堤坝倒塌时,也不过是颅内的一声脆响。她像一片落叶飘然向后倒去,却又被无形的力量牵扯,踉跄着没有跌下。
她尝到了血的腥甜,疼痛和虚弱感正在消失,她仍是看不清这迷离的景象,可空气的流动尽入耳中。她从未听得如此清晰。
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摧毁这座城市,摧毁……厌恶的一切。
厌恶什么呢?她想不起来。记忆早已被搅得细碎,冲散在咆哮的洪流中。
水,对了,是水。她僵硬地仰头,天地间是巨大的容器,冷雨源源不断地从高空坠下,将她淹没。
水太深了,逃不掉了,只能打破它,只能打破它!
“临溪!临溪!”
一只手冲破风障蓦然伸来,冰晶在指尖凝结延伸,缠上了她的手臂。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猛地抽回胳膊,不顾皮肉被硬生生扯下,回身扬起锋利的劲风,将不速之客掀飞。
伤口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胸中却泛起一阵暖流,她若无其事地抹去口鼻淌下的血,踏进废墟。
寒气忽地逼近,冰晶在触到她的刹那被尽数瓦解。那清脆的碎裂声,从耳鸣的缝隙钻进了脑中,她打了个寒战,却咬着唇冷笑起来。
在这里,原来是在这里。
牢笼,出口,还有……
她缓缓转动眼珠,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罪魁祸首,吓破胆的废物。
可那反射着天光的屏障碎了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的怎么也打不完,她仿佛被拽进了更深的牢笼,风的声音、迸裂的声音、从颅腔里传来的密密麻麻的耳鸣和尖锐的叫喊,从四面八方压来。
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不能被抓住。
砰!
她气喘吁吁地跪倒在积水中,咳出卡在喉咙里的血块。
结束了,这是最后一面墙了,不会再有东西将她束缚在这里——她自由了。
难以言喻的兴奋感让身体颤抖,她抱着头发狂般地笑。
“顾临溪。”
她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喊,又很快被喧嚣的乱流卷走,可她却不由得停下了笑,缓缓将脸转向声音的来向。
“临溪。”
又来了。她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可那声音、那几个字此刻像飘摇的旗帜,在风暴中浮浮沉沉后竟稳稳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她下意识捏紧。
“看着我,顾临溪。”
“你……”她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是我?是、是谁?”
“你是顾临溪,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这是你的身体,它夺不走。”
顾临溪失神地垂下眼皮,却被叶晟猛地捧起脸:“顾临溪!我会带你走出来,你得跟好了。”
话音刚落,她平白地看到水汽重新凝结成雪粒,蜿蜒地伸向黑暗深处,她摸了摸,是冰的,却也有些柔软的质感。
那团雪白的轻丝就这样悬在半空,被风冲散又重新凝聚,不言不语地等她迈出脚步。
风猛然调转方向,直奔她而来,锋利的刀刃划开胸膛,她惨叫出声。
“就凭你?!就凭你也想控制我?!”
她死死地扼住叶晟的喉咙,将他按在身下,双眼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叶晟却只是搂着她的后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就差、就差一点点,别走丢了。顾、顾临溪……”
她的眼神有一瞬清明。
“快走,走……”
“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你骗我,你骗我!你明明答应过!”
“我没骗你。你不会、不会伤害到别人,这里,只有我,我不会走。”
那双手的力气大得惊人,叶晟的大脑因缺氧而发胀,连眼眶里都渗出血来,他却不反抗,只是轻握着她的手腕。
他想过自己会死在这儿,死在她的手下,但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都要把她拉回来。
混乱的气场已经崩坏动摇,只要她再撑一下……
视野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他咬牙强撑着不被风暴扰动,可顾临溪迟迟没有反应。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她的脉搏消失了。
空气灌进口鼻,她像散架的木偶倒在他身上,撞得他心口生疼。
“喂,顾临溪?”他颤声唤道,“开什么玩笑?”
没有人回答。
雨水和血将二人浸了个透,时间停滞,连血液都静止。意识放弃抵抗后,混乱的波动终于将他彻底卷入,那些锋利的冰晶脱离掌控,疯狂地向内生长,刺入骨髓。
她还活着,也已经死了。
“喂!喂!你们在里面吗?!”
郁晓艰难地翻过倒塌的建筑,凭着对气场的感知找到了他们的位置。叶晟离开后,她思虑再三还是跟了出来,直到那股骇人的波动稍稍平息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清醒一点!”她猛晃了几下叶晟,“还好吗,啊?”
叶晟见着是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地将顾临溪推向郁晓,好让她远离自己逐渐冻结的身体。
“她,救她。”
郁晓为难地在二人之间看了看,但很快她就明白已经没有时间了,连忙扶着顾临溪靠着自己躺下。
“你自己坚持一下,我现在顾不上你。”她大声嘱咐叶晟,同时释放出红色藤蔓。残余的气场仍是如漩涡一般混乱,她定了定神,操纵藤蔓将顾临溪整个包裹住,勉强将它们收缩在自己的掌控之内,细小的丝线密密麻麻,带着她的意志穿过风暴的孔隙,植入沉睡的意识中。
醒来以后,不许反抗。
郁晓默念了几句,才开始逆转。
“可以了!赶紧送医院,这么重的伤撑不了太久。”郁晓果断收回藤蔓,看向一旁的叶晟。
叶晟的情况也不乐观,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连同他也一直治了,却见他摇头:“拜托你了,先、先送到最近的医院,医疗中心会派人去接,不用管我。”
“真服了你们。”
郁晓拖起顾临溪就往外走,谁料刚走到路边,一辆车急停在面前。
“上车上车!”赵子延焦急地喊。
郁晓也来不及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忙拉开车门把顾临溪推了进去:“来帮把手,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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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仿佛身处松林覆盖的冰原,雪落得极慢,松针簌簌作响,奇怪的是,并不冷。顾临溪平静地躺在那儿,蓬松的积雪带来似有若无的暖意,渐渐地,她向下飘沉,好似变成了一片轻盈的雪花。
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能感受到身体的重量,意识回笼。
睁开眼时还有些茫然,空调吹着生硬的暖风,她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感官渐渐复苏,紧接而来是喉头的阻塞感,她难受得皱起眉,想遮住从头顶直射下的光线,好完全睁开眼睛,却无法动弹。
“不动,”轻柔的命令传来,“慢慢呼吸,坚持半小时,就能撤掉呼吸机了。”
她无法转头去看说话的人,眼皮一抬却看见有人趴在玻璃墙上,朝自己挥手。
叶晟,是叶晟。
她睁大了眼,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咽。
“他们都在外面等你呢,你加油好起来。”
这句客气的鼓励并没有让顾临溪受到安慰。相反,她开始担心失控的事情已经暴露,他们是谁?成博洋发现端倪了吗?超研院已经知道了吗?
她在哪?绥港还是宁州?
诸多思绪涌进疲惫不堪的大脑,却也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儿。她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护士又问。
“不。”她闭上眼。
“一点儿都不记得?”
她将头微微一偏,看上去睡着了似的,护士便不再说话。
再度醒来,周围的景象已经变了,护士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顾临澜,她心中不由得忐忑。
“叶哥让我转告你,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顾临澜一开口便说。
“他在哪儿,是不是受伤了?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其他人……”
“……”
顾临澜按下她,无奈地看了好半天,才将病床稍稍调高,转身倒了杯温水伸到她嘴边,顾临溪这时才觉得口渴。
“先喝一小口,别呛着。
医生交代了,得完全清醒后才能喝水,我看嘱咐也是白嘱咐,一睁眼话都能说一大串。
能不能先想着自己?”
顾临溪无言以对,再加上瞒着他许多事也是心虚,便听话地小口抿水。
“叶哥伤势不算重,但过载风险还没有完全解除,所以还在特殊病房观察。本来观察期间是不允许离开的,但他再三请求,所以他们还是破例让他去重症病房看了你。”
顾临溪垂下眼帘,怔怔地看着捧在双手间的水杯。
“因为事态紧急,医疗中心通知了超研院,爸妈和我立刻就赶来了。现在他们在和成主任谈话。你几个小时前才转到普通病房,老谢他们不能进来看你,不过你放心,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顾临溪默念着这四个字,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顾临澜忙取走水杯,免得打翻。
“没,没有,只是还有些困。”
“睡吧,别想那么多。”
“临澜,过了几天了?”
“六天。”
“这么久了……”她揉了揉鼻根,“成医生都跟爸妈说了什么?”
“差不多可以了大小姐,等你休息好了我绝对一一禀报,能安心睡觉了吗?”
顾临溪却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撸起袖子,肘窝上一片淡淡的淤青显露出来,是扎过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