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萧明灿望向远处的另一艘船,天色昏蒙,她隐约能看到数十道身影在雾中晃动,犹如街边撑起的皮影戏。

    接着,雾中传来沉闷的打斗声,然后是火铳开火时崩出的火星。不过比起厮杀,这更像是一场无意义的、被单方面碾压的反抗,因为那声音很短暂,甚至来不及让大家提心吊胆就结束了。几道身影栽歪着倒下,剩下的人影则往这边靠拢,似乎也在打探这边的情况。

    “……即使走到眼下这个地步,我也不觉得我们当中有人背叛了对方。”

    她回过头。檀妄生被人压着跪在她面前,他腰上那些装着暗器的革带都被卸下了,身后抵着三四把刀,尽管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反抗的想法,但其中一把刀仍压在了他的肩上,沾着血的刀锋切进他之前的伤口。血珠沿着锋刃一路滑至刀尖。

    这副场面让萧明灿忽然想起了几年前那个终于被逮捕归案的杀人狂。那天也是个阴沉天,而当官兵冲进他家中的密道时,他正准备杀害第十三个人。

    但眼前这个疯子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蔑视或某种完美的计划被中断的愤怒。萧明灿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当年在刑狱里也没能瞧见过一次。而现在,他就这么仰着头,蹭上血痕的嘴角略微牵动,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就好像忽然间有了一丝兴致,一种想法,以至让他无比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让在场的人感到毛骨悚然,横在檀妄生脖颈上的刀也朝着锁骨逐渐下压,直到难忍刺痛终于让这疯子收敛笑容,溢出点儿微弱的嘶声。

    “将军一直在利用我寻找解决那怪物的方法,而我直到离开舱口之前,一直都在受将军保护。你看,我们一直都合作得很好。”

    萧明灿取出随身带着的白帕子,稍一偏头,抵着檀妄生脖颈的侍卫立时挪开刀。“但鉴于我们彼此最终想要的都是对方的性命……倒不如说,这场交易出乎预料地提前完成了。”

    “但国师的语气却不这么觉得。”檀妄生看着萧明灿俯身,慢慢地说:“我听见国师心里的叹气声了。就好像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终于不出所料地闯了祸。”

    “所以,这对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一场游戏。”

    萧明灿看向他侧颈的伤口。这些随行侍卫都是宫里选出来的精锐,当然知道如何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让人痛苦,哪怕是像脖子这样如此重要的部位。她将叠好的帕子压在他的伤口上,得到了一声低弱的、几乎立刻就消散在风声里的喘息。

    这让萧明灿想到了任人宰割的野兽,她逐渐下压的动作因此停顿了一瞬。但紧接着,当她的目光从沾着血的手指移到他的眼睛上时,她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声喘息只是他即兴而为的表演。

    萧明灿耐心地说:“毕竟,我们想要的可不是能让彼此共赢的东西。”

    “就像是一场竞赛?”檀妄生看了眼四周堆倒的血桶,而后说:“国师觉得这真的是我做的吗?”

    萧明灿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是你做的吗?”

    寒风呼啸。

    最后一个下人已经爬出了舱口,他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接着又心有余悸地看向舱口。那些尖叫声已经被彻底埋在舱下,但血腥味却依旧徘徊在这附近,像是垂死挣扎的残魂。几个侍卫已经在沈祈安的命令下排查那些房间,官员们时不时看向四周,似乎在担心那些怪物搞不好会卷土重来。

    更多的人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几个亡命徒身上,警惕他们任何细微举动,就好像他们会赤手空拳突破这几十人的包围一样。

    “这两艘船一旦出事,对于将军来说,好处有三个。”

    萧明灿抬起眼,视线越过檀妄生,越过那一道道人影,望向远处只能显现出些山体轮廓的海岛。

    “第一,就如沈将军说的那样,侍卫们与那群非人非鬼的东西完全不同,他们身手高深,懂得思考,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些潜在的危险。所以,如果将军没有派人‘帮助’他们,稳住他们,他们一定会在第二天一早就杀进岛中心。那岛中心可以挡得住半痴半傻的怪物,但在这些侍卫眼里……那里仅仅只是几道费时间的防线而已。”

    檀妄生缓缓抬起手,在国师松手时压住帕子。两人指尖一触即离。

    萧明灿直起身,“第二,这两艘船若是出了什么事,能够让其损耗大量人手,将军就不用再担心第一点会发生了。毕竟,大家和将军一样,都需要应付那群随时会袭击人的怪物。而如果他们因为某种意外而陷入恐慌,同时又面临人手不足,那么就算以后想要回过头来对付将军,也只会是一盘散沙。”

    檀妄生拿起手帕,看着那上面晕染的血迹,笑了起来。

    “第三……”

    萧明灿俯视着他。她的语气当然算不上平和,但也足够沉稳,就像大家曾说过的那样——无论发生什么,国师大人总有办法解决。但檀妄生却觉得,比起万分尊贵的国师,她现在更像是审判罪责的神明,而他呢?就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仰起头,她的身影挡住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日光。

    “最重要的一点。”萧明灿说,“能为我所用的人越少,我在这座岛上就会越被动。到时,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将军。将军会保护我,会给我任何我需要的东西,而我只要想得到真相,就只能对将军言听计从,一直接受这些——”

    “就像笼中鸟。”檀妄生懒洋洋地开口,“直到我拿到想要的东西或者腻了,亲自取走大人的性命,结束这场……游戏?”

    萧明灿并不反驳,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将军感到很遗憾吧?如果沈将军没能活下来,说出这些事的话,到时就算我有疑心,也仍会选择暂且相信这个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

    毕竟,除了怪物和罪臣之外,还有皇上和太傅这两股势力在暗中涌动,这种复杂又诡谲的局面就如同笼罩在四周的海雾。如果没人能发现制造这一切的凶手就是周卫,那么比起帮助他们、主动告诉他们怪物习性,并且在船上形单影只的罪人,大家也许更怀疑那些本就和自己不对付的政敌。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怀疑檀妄生……只是,他们如今对这座岛的了解不过都是纸上谈兵,真实情况原比他们预料的更凶险。在这种死亡随时都会降临的迷雾里,当罪魁祸首和能信赖的人混杂在一起时,这种危险的不确定性会让他们更加多疑。而作为比所有人都知道更多的人,檀妄生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会借着给他们提供帮助、想要将功赎罪的“好人”身份继续搅浑这趟水。让他们在这未知的恐惧里心惊胆战,继续加深猜忌,又下意识地、本能地依靠这个唯一能给他们帮助的人。慢慢地,这船上的幸存者们就会成为檀妄生的精神傀儡,步入先前两批押送队伍的后尘。

    “……国师应该也觉得很遗憾吧。”

    檀妄生看着手上的帕子,然后慢慢抬起眼。他仰起头的动作让他露出了侧颈的伤口,渗流而出的鲜血被遮掩在狐裘领子里,“你看看,直到现在,你都没办法杀了我。”

    萧明灿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一旁的沈祈安。沈祈安扭头叫了个名字,很快,副手就带着几个侍卫从远处甲板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已经被拆卸的三眼铳。

    “大人,所有火铳里最关键的东西在这之前就被他们拆下来了。没有这东西,这火铳与普通火器无异,没办法做到连续射击。甚至可以说,以岛上这些材料制成的管筒,还不及千机营里制造出的火器一半强。”

    一个兵部的官员指向短筒的位置,对国师道:“大人您瞧,这接缝处已经被人为破坏过了,还好我们刚刚直接拆开来看了,不然,我们一旦点火,就极有可能发生炸膛。”他抹了把汗,看了眼远处还在检查火铳部件的侍卫,后怕道:“到时轻则断手,重则丢命。”

    言生拿起三眼铳,翻动着看了看,“可是,他们刚刚一直在我们眼睛底下行动,破坏铁质筒管这种极其费力,又容易制造出响动引人察觉的事情……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沈祈安看了眼檀妄生的那几个部下,目光无意识瞟向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茶叶药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们刚刚一直在各个房间搜刮东西,翻箱倒柜弄出来的声响应该足以掩盖他们的动作。这些个亡命——”

    “那东西在哪?”萧明灿轻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檀妄生,“这里一共十一把连发火铳,我们刚刚去的舱下一层没有窄窗。将军应该不会把那十几个东西随手扔到某个地方,等着我们派人去底下搜找。那么……”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转向那道伤口,接着又一寸寸移向他的腹部。大多数人会觉得这种带着审视又直白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身材健硕,又恰好样貌俊美的奴隶,而这种奴隶的下场往往都是成为供人玩乐的面首,或被二次贩卖到南风馆里。但放在国师身上,这种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目光,更像是……在观察被关在笼子里、凶恶却又无能为力的野兽。

    “将军把他吞下去了吗?”

    “说不定呢。”檀妄生说:“那样的话,国师会把我开膛破肚吗?”

    萧明灿后退几步,稍一偏头。沈祈安冷声下令:“搜身。”

    侍卫们越过国师,粗暴地把他拉起来,扯下他身上那件狐裘,仔细翻抖。其他随从也不例外。萧明灿站在原地,看着他被侍卫用刀抵着,又被侍卫的背影挡住,呵斥声随着冷风传递到耳边,又被海浪声干扰,嘈杂不清。萧明灿目光瞧向远处那排摇晃的船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而在她转回目光时,随着一声低呼,一个侍卫被重重掀翻在地。官员们意识不妙,慌忙后退。另一个侍卫抡刀前冲——萧明灿看到了什么东西从檀妄生袖中掉落,随即被接住,在指间转了一圈后插向侍卫的侧颈。

    侍卫本能抬手遮挡,瞬间被那根两指长的细管扎穿手掌。

    檀妄生抓起侍卫的衣领,将人甩进了人堆里。他没去管身后的人,朝着前面的国师掠去。他听不清周围人喊叫着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受惊的兽群。他笑起来,没去看护在萧明灿身前的言生,朝着国师伸出手,就在距离那脖颈只有两步远时,忽然身体一顿,接着被人猛地拉了回去。

    萧明灿看着他被侍卫们拦住,手中那根铁管掉落在地,听起来就像铁链被猛然绷直的声音。他就像条发疯的野狗。周围人群扇动的风稍稍掀起额发,她神色平静,几乎连眼睛都没眨。檀妄生试着屈起手指,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几乎能碰到萧明灿的脸,但最终只是抓了一把空气。他遗憾地放下了手。

    “国师你看,这正是我们之间关系扭曲的原因,相互敌对又都割舍不了对方。”

    萧明灿没有说话。

    “快杀了我吧。”檀妄生蛊惑般地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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