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树影婆娑,微凉的夜风吹进天守阁里间,带动着垂顺的浅色纱帘不住地晃动。
乌亚弥穿着白天那件素净的和服,宽大的袖子盖在膝上,遮住了合拢握拳的双手,此时她正侧身坐在床边,安静地向窗外眺望。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倦意,眼神深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窗外已是夜幕沉沉之时,三两点明明灭灭的灯火点缀在安静的本丸内。
时候差不多了。
乌亚弥突然将投往外面的目光收回,投向室内放于书桌旁边的鸟架上。
这出自本丸某位不知名付丧神之手的鸟架上,乌亚弥带来的那只鹦鹉如寻常鸟儿一般站着。鸟爪抓着脚下的横杆,翠羽合拢在小小的身侧,黑豆般的眼睛里正酝酿着异样的光彩。
它的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灵力波动,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在眼睛眨动的某一刻,眼中的神色由鸟类的惶惶,瞬间切换成了人类才有的冷锐眸光。
若此时和它对视,就会发现,这具鹦鹉的身体里似乎被塞进了人类的灵魂。
白昼里呆滞的鹦鹉,此刻僵硬的身姿正逐渐舒展,每一根羽毛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
乌亚弥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垂下眼睫将眼底淡淡的厌烦遮掩。
他醒了。
她静静地坐了片刻,待鹦鹉转换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到桌边。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执笔的手在纸上游走:
“山姥切长义在庭院巡逻。”
纸张与桌面摩擦的细微声响让鹦鹉猛地抬头。那双禽类的眼睛此刻充满人性化的锐利,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眼前的哑女。
化身为鹦鹉的柴宫晃不悦地用眼神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乌亚弥。在确认眼前的乌亚弥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对待他后,他将目光转向这个房间。
虽然前一天已经细细打量过了,但看见自己那不肖徒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过得这样好,他心中又升起异样的不满。
乌亚弥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轻蔑。就像当初,这位“老师”看待所有“耗材”时的眼神,她已经习惯了。
那双傲慢得让人恨不得将其活剐的眼睛,只有在看到那个人时才会有说得上温和的神色。
尽管,那抹温柔也只是觊觎着别人的灵力。
乌亚弥在心间暗暗嘲讽,面上却平静,她的指尖轻轻按住纸张,确保它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才缓缓将纸推向栖木上盯着她的鹦鹉。
“咕……”
喉间滚动的气音像是带着讥诮。鹦鹉歪头的动作带着出自养尊处优的人类的优雅。
看清了纸上的文字,柴宫晃有些不爽,鸟爪烦躁地刮擦鸟架。
他放弃了伟岸的身躯,只能以这种滑稽又憋屈的方式潜入不肖徒弟的住所,不仅如此,行事还要处处被这个监察员管辖。
紧接着,鹦鹉的翅膀像是示威般无声地展开,羽翼边缘泛着冷铁般的光泽。它展翅欲飞。
乌亚弥突然伸手,宽袖带起的风压得烛火低伏,拉长了她的影子。
她低垂着眼睫,递过的纸张被恭敬而谦卑地补上了新的字:
请小心。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
“弥小姐?”厚藤四郎的声音隔着纸门传来,“您还没休息吗?”
啧,看得真紧。
柴宫晃收起了羽翼,僵硬地站在鸟架上。
乌亚弥淡淡地将眼神从柴宫晃身上移开,起身拉开半扇门,对着外面摇摇头,指了指窗外摇曳的树影,又比了个鸟儿飞走的手势。
“原来是鸟啊。”厚恍然大悟,“打扰您休息了。”
乌亚弥合上门,手还搭在门边,那鹦鹉已经像一抹夜色般滑出窗缝,贴着屋檐的阴影无声飞去。
她上前几步,直至脚尖抵住床沿。乌亚弥仍立在原地,在安静得无声的昏暗室内,像一道苍白的影子。
她目送柴宫晃离去,直至它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
半晌,乌亚弥的唇角缓缓勾起,却不是白天表演出来的温顺笑意,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冰冷的弧度。
飞吧,飞吧,傲慢的鸟儿。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所有人目光中怯弱的哑巴。
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鹦鹉离去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暗潮。
看看你能带回什么。
对此一无所知的柴宫晃避开月光,每一次振翅都轻得像是风的叹息。
每经过一个转角,它都会悬停片刻,黑色的眼瞳闪烁,警惕地扫视四周。
它必须谨慎,倒不是害怕那群付丧神,它是不想引来监察员。
毕竟他们要干的事情,是从时政眼皮底下带走审神者,这种事情不亚于入室抢劫。
真是可笑,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都怪九条那个废物,莫名其妙让别人插了个监察员进来。如果没有山姥切长义,他早就能恢复人身,正大光明地带走不肖徒弟,哪需这般躲躲藏藏?
柴宫晃虽然不满,但也忍辱负重地接受了自己的小偷身份。
忍一时罢了。
他压下心头的不耐,翅膀微微收拢,继续无声滑向目标。待事成之后,这笔账,他迟早要清算。
白天锻刀室动乱的时候,柴宫晃就已经趁机摸清了这座本丸的布局,以及大概方向。因此它的飞行显得熟门熟路。
这副鸟类的躯体虽令人作呕,但至少,视野比人类时更加敏锐。柴宫晃拍动翅膀,四下张望着。
天守阁坐落在本丸中轴线上,二层是代理人乌亚弥的居所,一层则是议事用的广间,拉门出去便是山水庭院。左右两侧延伸出长长的回廊,如同展开的双翼,连接着东西两边刀剑付丧神的居所。
日间的刀鸣人语已然沉寂。而此刻,整座本丸沉睡在寂静中,唯有夜风游走于回廊,发出细微的呜咽。
不仅如此,夜晚,灵力流动的痕迹更加明显了。
鹦鹉不知道付丧神们对自己的不肖徒做了什么,但,它却能看见几缕淡金色的丝线飘荡在夜空中,如同被风吹散的蛛网,微弱却纯净。
那是不肖徒特有的灵力波动,颤动丝线的尽头,正没入西侧居所的某处。
找到了。
它眼底一亮,猛地振翅,俯冲而下,如同嗅到血腥的掠食者,朝着那里疾驰而去。
就在它即将接近目标时,一道银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中。
柴宫晃急忙改变飞行轨迹暂时收敛气息,藏身于暗处。他一时激动,忘记了自己此时路过庭院。
庭院里灯火还未熄灭,被夜风吹拂着,将其中之人的影子照得影影绰绰。山姥切长义正缓步而行,银白发丝在月光下莹润,姿态优雅而傲慢。
他四下环视,目光掠过寂静的回廊、沉睡的刀剑居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阴影中,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长义侧目,山姥切国广从廊柱后走出,被单下的金发微微晃动,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月光下,两人之间几步的距离仿佛一道鸿沟。长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国广则下意识地将被单裹得更紧。
兄弟重逢,却不是温馨的场景,反而散发着敌视和深深的隔阂。
“巡逻。”长义轻笑一声,刻意放缓语速,“怎么,监察员的工作要向你汇报?赝品君?”
“……是仿制品,不是赝品。”山姥切国广条件反射般反驳,他的手指在斗篷下收紧了一瞬。但,注意很快转移到其他地方,他欲言又止,“你……”
山姥切国广张了张嘴,又猛地闭上。
他原本想警告长义离那个危险的代理人远一点,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他紧盯着长义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值得信任的痕迹。
长义现在真的可信吗?虽然他是白鸟大人派遣的中立监察员,但真的能对他付出信任,将本丸最重要的秘密托付给他吗?
他不敢赌。
山姥切长义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惊奇。他本以为会看到熟悉的愤懑与自卑,却意外发现对方的眼中更多的是某种更深沉的忧虑。
有些奇怪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趁此间隙,鹦鹉迅速从庭院的阴影中掠过。它继续沿着通向西边的回廊飞檐低空滑翔,翠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掠过转角后,它精准地落在西侧刀剑居所的屋檐上。它转动脑袋,那突破房顶探出头的金色丝线已然近在咫尺。
忽然,它猛地收翅,将自己藏进飞檐的阴影里。
“叮!”
下方廊檐下,不动行光手中的托盘突然一颤,上面的酒盏点心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动行光猛地抬头望向屋檐,眉头皱起:“刚刚是不是有什么飞过去了?”
鹦鹉屏住呼吸,羽毛紧贴身体,像一块静止的墨团融入阴影。夜风在这一刻仿佛也静止下来。
拜良好的视力所赐,它甚至能看清不动行光喉结滚动的弧度,能数清他因警觉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空气中飘散的酒香突然变得浓重,混合着木质走廊散发出的潮湿气息,钻入它的鹦鹉鼻孔。
“错觉吧?”身侧太郎太刀醉醺醺地勾住不动行光的脖子,酒气喷在对方脸上,“这大半夜的,除了我们这些——嗝——夜游神,还能有谁?”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