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意

    “见过竞王。”

    王侯相见,不免隐隐相争。

    闻霆客气一礼,倒叫对方有怒难发。

    “哼。”

    歌舒冶看见他就想起叶芷筠狠心拒绝自己的场景,心头更是不快。

    他冷了脸色,坐在一旁。

    “……”

    闻霆不明其意,面无波澜。

    天子关心道:“王叔的脑伤还未痊愈吗?是否需要朕安排御医前来看看?”

    “不用了。失足摔倒,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大事。不劳陛下操心了。”

    歌舒冶语气艰涩。

    宁可承认自己出丑,也不愿彻查那日凶手。

    因为他知道,这一查,叶芷筠定然会颜面扫地,成为人人唾骂的□□。

    他虽然想要报复她的绝情,但还不至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伤害一个女人。

    尤其是当他看见闻霆的那一刹那,嫉妒的心思早就压过了无声的恨意。

    他忽然道:“祇峣侯年纪轻轻,如此一表人才,娇妻美眷,温柔体贴,童子聪慧,承欢膝下,家庭美满,令人艳羡啊。”

    闻霆一愣,蹙了眉,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自己的家事。

    “多谢王爷赞美。”

    他还是脸色怪异地回了一句。

    歌舒冶深深盯住他,笑道:“风闻祇峣侯射艺了得,不如改日约在岚山猎场,小王想与你比试一下。”

    “如蒙不弃,还请带上贵夫人一道前来,让小王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提及叶芷筠时,眼神更略含兴奋的期待,令人不解。

    闻霆稍作隐忍,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随时静候王爷佳音。”

    感受到竞王莫名的针对,为免起了摩擦,他转而向天子请道。

    “微臣还有事在身,暂先退下了。”

    “嗯。”

    天子点头应许,眼神一落。

    *

    水净风疏,碧天叶影,荷花微绽里,徐徐划来一道青帘白舫。

    来人怀捧菡萏,不待船停靠水畔,便欣喜地冲她招手呼唤。

    “……”

    叶芷筠茫然站在柳枝下,无措地望着他。

    段越三两步从小舟跃上岸来,笑道:“叶兄,幸会。”

    若是偶然相逢,那倒真是幸运。

    可惜叶芷筠对他的到来并无兴趣,神色淡淡地看着他递上来的花。

    “段兄不是下扬州去了吗?怎么会来此处?”

    段越捧住荷花,讪讪道:“我惦念荷风镇的美景,所以又沿途回来了。”

    “惦念?”

    叶芷筠沉沉看了他一眼,其人温润如玉,气性柔和,言行举止都不似奸邪之辈。

    思来想去,她略放一点戒心,劝道:“不过是一个贫瘠小镇,当真不值段公子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闻言,段越神色微凝,捏着扇端,随意扇了两下,干笑几声。

    “呵,我本就四处游历,居无定所,一路体察民情,也不失为一种阅历。”

    “哦?那段公子一路行来,可有什么新的体味?”

    叶芷筠忽然眼生亮光,反问于他。

    两人不自觉地沿着河岸徐徐而行,攀谈起来。

    未曾注意头顶天色渐变,乌云沉沉飘来。

    段越道:“这儿的风土人情,质胜于文。我很喜欢那种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特别宁静,令人向往。”

    “哦。”

    叶芷筠冷淡应声。

    段越似无察觉话不投机,遂又感叹:“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

    “……”

    叶芷筠沉眸不语。

    “所谓饥在贱农,寒在惰织①。若无百姓躬耕之苦,便无国家昌盛之续。百姓岁时丰年虽乐,但荒年大灾也最艰。所以低微者安乐容易,但贫与苦终究是脱不了关系的。”

    段越的感叹,稍稍打动了她。

    叶芷筠抿了抿唇,终究忍不住回身争辩:“先有国再有民,如果一个国的人民不幸福,那这个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百姓为何会苦?民生为何而艰?世道因谁而难呢?”

    她犀利的问题,震得段越一时茫然失措。

    缓了缓神,他拧眉道:“可是一个国家要先生存,才能壮大,才能使他的黎明百姓安居乐业。”

    叶芷筠沉眸,又道:“法家人认为,只要国家富强,人民可以是刍狗,可以是踏脚石,可是兵器,这样的兴盛,又值得吗?”

    段越顿了顿,撩开她鬓边乱荡的柳枝,沉重道:“……少部分人的牺牲是必然的。”

    “那牺牲的目的,是为了上层人士的荣华富贵吗?”

    叶芷筠站定原地,偏头仰望他,眼神炽热,恍若明亮的火焰。

    “这……叶兄,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啊。”

    他惊觉这场忽来兴致的辩论,已然不合时宜了。

    遂玩笑终止。

    适才志同道合一场,此刻叶芷筠也猛然清醒,干笑回道:“呵,适才胡言乱语,段兄见谅。”

    “能够彼此剖心,我认为这是一种幸运。”

    他诚挚的目光与她对视,清澈得令人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

    “……”

    叶芷筠心跳加快,不自在别开了脸。

    突然,一两滴天雨,滴在了她的脸颊上,微凉湿润。

    她惊呼:“欸,下雨了。”

    “嗯?”

    段越仰头去看,那昏沉沉的乌云正好行至他们头顶,看起来是场阵雨。

    雨势有越下越大的风险,两人默契加快脚步,往镇子上赶。

    但没走几步,豆大的雨滴就疯了似的砸下来。

    段越怕她淋湿了,连忙去水畔折了两支亭亭玉立的荷叶上来。

    “来。挡一下。”

    叶芷筠回身接过,轻轻微笑:“谢谢。”

    泥路已然湿滑,再跑不得了。

    两人脚步放慢,稳稳地走着。

    段越一垂眸,便可看见她头顶那扇荷叶里滚动的雨珠,像个小天池,圆滚滚的,很可爱。

    他伸手拨了拨叶端,雨水便随之而泻落。

    让叶芷筠撑得也不那么辛苦。

    雨雾中,朦朦胧胧的美感,令人微微心乱。

    段越上前与她并肩而行,隔着雨打荷叶之声,迟疑问道:“叶姑娘……可曾听过西湖白娘子的故事?”

    共乘一船,雨中相逢,赠伞而行,这缘分多么相似啊。

    “嗯……”

    叶芷筠听他称谓变了,一时惊愕,遂平静摇头。

    “话本鲜少有看,段兄还是别打趣了,待会儿被雨淋湿了,当心受寒。”

    语罢,她走得匆匆。

    “……”

    段越眼神落寞,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

    晚风微摇竹影,斜阳独照一庭飞絮。

    今日休沐,闻霆难得清闲,卧在书斋,懒看书卷。

    适逢闻郢为着殿试准备,苦练了好几篇文章,拿不准水平,前来请教他。

    他才意兴阑珊地直起身来,正襟危坐着看弟弟的练笔。

    “较之往日,倒是有了不少长进。”

    闻霆难得夸奖他,闻郢听了心里格外舒坦。

    “多谢长兄。”

    他乖巧收好闻霆给他做好的批注,笑容满面。

    闻霆起身道:“殿堂之上,勿要怯场,正常发挥就好。”

    “我也不是非要高中个状元回来,其实,我只是想让茵茵和娘都能放心而已。”

    闻郢冲他倾倒苦水。

    “毕竟小弟再怎么努力,都不能像长兄一样年少有为,深得帝心。”

    “那你想为官吗?”

    闻霆微微眯上双眸,手抚上桌边沉重的官印。

    “唔……也不太想。”

    闻郢犹豫地摇头。

    “但是如果茵茵想要我去当大官的话,我还是会去努力的!”

    闻霆蹙眉反问:“妇人家的话,你听得这么认真,都没点自己的主见吗?”

    “这……茵茵是我的发妻啊,就算她说得不对,她也是为我着想嘛。”

    闻郢挠头傻笑,带着一丝羞赧的神情。

    “……”

    闻霆听进了心里,默然沉思。

    “欸,对了,长兄啊,嫂嫂还没回来吗?”

    闻郢突然问起叶芷筠的下落。

    他微感困惑:“怎么了?”

    “哦,就是问问。突然有些想吃她做的山药酥了。”

    闻郢单纯回道。

    “哦……”

    闻霆神色漠然,脑中乱想:她的厨艺很好吗?怎么没见得做给自己吃过?

    *

    待回了荷风镇,雨声便停了。

    叶芷筠挪开头顶的荷叶,看向前方湿漉漉的街道,一片清新,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段越还护在她的身侧,寸步不离。

    她看了眼天色,已是薄暮,再不落脚休息,怕是要饿得饥肠辘辘了。

    “段公子,天快黑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啊?那,那你一个人,住,住在客栈吗?”

    段越犹犹豫豫地追问。

    叶芷筠似是而非道:“我明日便走。”

    “我今日才来,还没有停靠之地。”

    段越又道。

    “镇上只有一家可以投宿的客栈,我带你去吧。”

    叶芷筠看出他的窘迫,出言相助。

    “那,有劳了。”

    又挣得一点与她相处的时间,段越暗叹自己喜悦得莫名其妙。

    两人从容回到“同来客栈”,门外的天便彻底黑尽了。

    叶芷筠坐在桌边,点了几个小菜,招待对方。

    又唤来小二,平静道:“麻烦再为我们开一间房。”

    “哟,不巧了这位爷,今日渡口涨水,船都走不了,落下不少人,都来我们客栈投宿。现在啊,我们店儿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正在记菜名的小二,为难道。

    “什么?”

    叶芷筠脸色微微凝重,歉疚地望向对坐的段越。

    “段兄,我事先未料到会是这样……”

    “呃,无妨。”

    段越扇了扇风,掩饰局促。

    小二摸了摸头,建议道:“呃,这位公子,你在我们这儿不就订的双人房吗?你们可以挤一晚嘛,等明天人走了些,我们再给你们安排新房间。”

    “……”

    叶芷筠低垂了脸,默然不语。

    段越蹙眉,挥了挥手。

    “哎去去去,没你的事,传菜去吧。”

    “欸,小的先下去了,有啥吩咐,二位爷尽管喊。”

    小二识趣退下。

    他接着道:“叶……叶兄,不用多虑,我自有去处。”

    “人生地不熟,你就是去破庙落脚,也得先找到呀。”

    叶芷筠正色道。

    “哈……”

    段越无奈干笑一声。

    “若是段兄不嫌弃,我们便将就一晚也可。”

    半晌,叶芷筠忽然语出惊人。

    “啊?”

    段越瞪大双眼,俊颜羞红。

    “这,这于礼不合。”

    叶芷筠淡淡道:“哪来那么多无聊礼貌,还是说段兄来此本就图谋不轨?”

    她早已看穿他懵懂的心思,意欲用轻浮的言行,诋毁自己,误导于他,让他怯步,从而自行远离。

    岂料段越为这话手足无措,委屈至极。

    “我,我怎敢……只是怕叶,兄名誉……”受损。

    剩余二字,他默然吞咽入腹中。

    叶芷筠看他的眼神太过平静,甚至略带嘲意。

    “段兄多虑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又怎会落人口实呢?”

    她说得直白坦荡,段越却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想入非非。

    他恼了自己可耻的想法,偏偏又略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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