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哎哟,有人跳河了,快救人哟!”

    一堆热心路人在岸边惊慌奔走,大声呼唤。

    随后,越来越多的看客围了过来,将桥的两边堵了水泄不通。

    路过的轿子迫不得已在此停下。

    轿中人捞开帘子,抬眸观望:“前方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不过桥?”

    轿夫为难道:“大人,听说好像是有个女子轻生跳水了……”

    “呃——”

    闻言,洛铃心不知为何,心口掠过一阵刺痛。

    她急匆匆从轿中出来,看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心头更加着急。

    “诶,大人你去哪儿?”

    轿夫眼睁睁看着她冲进人群中央,也不知是要去找谁。

    河边,段越费尽力气,才将人拖拽上了岸。

    他衣冠湿透,鬓发狼狈,俊秀的侧颜苍白冰凉。

    担忧的眼神却一直落在因呛水而昏迷的叶芷筠脸上。

    “叶姑娘,醒醒!”

    叶芷筠却毫无回应,手脚泛寒地躺在地上。

    “快,快去把楚大夫找过来救人!”

    随行小厮刚一凑近,便被段越喝声打断,急急跑走。

    错身时,与忧心如焚的洛铃心打了照面。

    “啊!云……”

    她一眼落在叶芷筠苍白的容颜上,悬着的心彷佛跌落谷底。

    “叶姑娘,你快醒醒。”

    段越还在帮她按压着胸腔内的积水,却仍不见其有苏醒的迹象。

    “让我来!”

    洛铃心凌步上前,提开他,几近趴在地上,毫不犹豫吻上她泛白的唇畔,呼吸渡气。

    “啊你……陆状元?”

    段越回过神来,更感震惊。

    她的毫不避嫌,像是一记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嘲笑他刚刚的怯懦多虑。

    分明人命大过天,他却还在考量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是否对一介弱女子清白有损。

    “唔……咳咳。”

    几番抢救,叶芷筠终有醒转迹象,吐了两口河水,浑浊的目光望向头顶那张含泪的容颜,一时心痛。

    “铃……”心。

    她的呼唤还未出声,垂在半空的手又无力跌落。

    “别睡!我带你回去!”

    洛铃心方寸大乱,将人紧抱在怀中,无视眼前膛目结舌的段越,大步离去。

    岂料才一钻出人群,便见闻霆神色急忙地从马上下来,大步走到她的跟前。

    “叶芷筠!”

    刚刚在桥上,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真切瞧在眼中。

    心里担忧,更烦躁。

    但他只是强势地从洛铃心怀中抢过昏迷的妻子。

    “给我!”

    洛铃心不肯松手,眼神发直地瞪着他,几近咬牙切齿。

    “祇峣侯。”

    “……”

    闻霆敛了敛神色,沉了急切的嗓音。

    “多谢陆大人二次搭救本候夫人,本候日后定当登门答谢。”

    闻言,洛铃心回过神来,怒气稍降,理智回笼,渐渐松了手。

    “夫人落水受凉,还望侯爷耐心照料。”

    “嗯,本候的夫人,本候自然知道如何照顾,不劳陆大人费心了。”

    闻霆隐着郁闷的心情,转身而去。

    “……”

    洛铃心沉沉看着他的背影,一股错信的恼恨袭上心头。

    难道京中之人便都是如此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呼,陆,陆状元,叶……呃,侯爷夫人呢?”

    追上来的段越,目光扫视一圈,未见人影,不免担心。

    “被路过此处的祇峣侯接回家中休养了。”

    她淡淡道。

    “哦,那就好。刚刚看见她义无反顾跳入河中,可是将我吓坏了。”

    段越不禁心说出了心声。

    洛铃心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而大声质问他。

    “你说什么?她是自己跳的水?”

    “呃……貌似是的,此前她还在医馆买了砒霜。”

    段越未料她如此激动,语气委婉地坦白相告。

    “……”

    洛铃心捏紧手心,眼眸一沉。

    “多谢国舅爷出手相救,此恩陆某铭记于心。”

    言罢,她怒沉沉转身离去。

    “诶……”

    段越正要唤住她,小厮却急着带人回来,牵绊住了他。

    “好友,你落水了?怎么这副模样?”

    楚寻鹤提着药箱急急追来,不禁询问缘由。

    “哎说来话长,这里人多嘴杂,先走吧。”

    段越摇摇头,低垂着目光,渐行渐远。

    ×

    秋云如坠,秋风凄清,一缕孤鸿成窗影。

    寂静东厢,淡淡微光,忽明忽暗。

    不多时,垂落的珠帘被捞开,脚步声探门而出。

    “如何?”

    闻霆紧随大夫步伐,追问叶芷筠的情况。

    老大夫道:“夫人无碍,只是呛了点水,休息一会儿就会醒了。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闻霆眉目微皱,几近逼问。

    “呃,夫人脉象虚弱,忧思郁结在心,且是有一段时日的病症了,再不疏导,由其压抑身心,恐伤根本,还望侯爷多多关注夫人的心情……”

    郎中的话,引起闻霆一阵困惑的反思。

    他缓缓踱步入内,低眉回想。

    自己都未再提和离之事了。

    这女人还在烦恼什么?

    “侯爷安好。”

    正当此时,丫鬟巧儿捧着叶芷筠落水的衣物从他身边经过。

    “等等。”

    闻霆唤住她,拾起那堆衣物中的药包,仔细察看。

    “嗯?这是……砒霜。”

    他心头一震,隐隐感到不安,大步冲进里屋,守在叶芷筠床畔,心情微妙。

    这女人买这么多砒霜做什么?

    下毒害人?绝无可能!

    难道……

    难道她不是失足落河,她是一心寻死?

    一个大胆的猜想,令闻霆拧紧眉心,心慌意乱起来。

    “叶芷筠,你有什么委屈不能同本侯说吗?”

    非要用这种方式,令他良心不安一辈子吗?

    闻霆紧紧抓住床帏,又无力松开,低眉看着她,不发一语。

    *

    天光破晓,侯府外喜炮震响,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趁着吉时,停落在府门之外。

    受这聒噪之声吵闹,昏迷多时的叶芷筠迷蒙醒来。

    “呃……”

    她扶着床畔,如隔人世般目光失焦,出了神。

    昨日种种,竟像走马观花般历历在目。

    好在见到洛铃心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沉静下来,放回了原位。

    理智回笼,此刻寻死的念头烟消云散,羞耻与恼恨却蔓延无边。

    多少风浪都过去了,为何眼下的她却如此怯懦起来?

    “娘亲!你终于醒了。”

    听见动静,闻龄急忙推门而入,冲向她的身边。

    “啊,龄儿?你,你怎么回来了?”

    叶芷筠颇感惊喜,眼中泪光闪烁,张开双手将其紧紧抱在怀中。

    因着闻霆不喜,自幼便将闻龄送往国子监伴读求学,母子二人多数时候都是分别。

    此刻无端相见,不免有些诧异感动。

    “唔,是爹爹接我回府的,他说,让我在家多陪陪娘亲。”

    闻龄如实坦白。

    “嗯?”

    叶芷筠眉目微颦,眼神惑然。

    他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吉时到——启程——”

    正纳罕,一阵模糊的敲锣打鼓之声传入她的耳朵。

    叶芷筠偏头,向窗外张望。

    “外面什么声音?”

    闻龄回答:“哦,今日是三姑姑出嫁的日子。”

    “啊!盈汐……哎。”

    叶芷筠唉声叹息,垂泪默然。

    她终是没有办法救她,教她免遭虎口的劫难。

    *

    红烛高烧,夜风凄寒。

    门外回廊上荡来一阵癫浮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红帐中的闻盈汐听见门扉响动的声音,不由更加紧张,攥着喜服的小手愈发泛白。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身畔的嬷嬷笑着迎了上去,吉利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竞王一声喝下。

    “滚出去!都滚!”

    他的声音醉醺醺的,带着怒不可遏的嘶吼。

    一干下人吓坏了,白着脸,低着头,鱼贯而出。

    屋子里的氛围凝重到了极致。

    只那一声呵斥,便叫闻盈汐如芒在背,不敢动弹,连呼吸也放得更轻了。

    “呵……”

    竞王一声冷笑,苦闷地坐在桌边,自顾自斟酒。

    他早已醉了,但还是消愁般往喉里灌酒,眼尾泛着红晕,甚至泪蒙蒙的,像化不开的雾一般。

    “……”

    闻盈汐又饿又累,但更害怕他,僵直了脊背,坐在床畔,安静而瘦弱。

    “你们闻家就是这么教你伺候人的?”

    半晌,竞王徐步走到床边,目光冷冷扫向她,星眉紧皱。

    “啊,王,王爷,我……”

    闻盈汐骤然回神,慌张起身,却不慎掉落了头顶的红盖头。

    一张清丽而干净的脸蛋映入眼帘,纯澈的眼神里倒映出男人高大清隽的身影,长睫害怕似的胡乱眨下。

    “你不是闻未央?”

    竞王一眼睨出她的心虚,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身上。

    “我,我是……”

    闻盈汐谨记秦氏的‘教诲’,硬着头皮承认。

    “撒谎!”

    歌舒冶抬手扼住她的咽喉,微微用力,沉声质问。

    “敢骗本王?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闻盈汐感受到他的怒气,惊恐地望着他,急忙道歉。

    “啊!王爷,对不起,对不起,民女不是故意隐瞒的。”

    歌舒冶随意将她扔向床榻,负手质问。

    “说!你是闻霆从哪里找来的下贱女人?竟敢肖想王妃之位?”

    闻盈汐抿了抿唇,小声解释。

    “我,我是闻家的庶女闻云汐,不是外面的女子。”

    “那你为何在此?是不是闻霆逼你来的?”

    竞王语气强势,咄咄逼人。

    “我……”

    闻盈汐左右为难,耳畔再度回响起秦氏的威胁。

    “若是被拆穿了身份,也要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得将任何脏水洒到嫡小姐和闻家身上!否则,你的母亲在这个家,不会好过的。”

    “啊,老夫人,求你开恩,不要伤害我的娘亲!我愿意嫁到王府,我会听你的话……呜呜。”

    她痛哭流涕,瘫软在地,咽下一切委屈与心酸。

    “说话!”

    歌舒冶不耐地瞥了她一眼。

    闻盈汐怯生生望着他,又急忙低垂了脑袋。

    “王爷我,我……不是侯爷逼我来此的,是,是妾身心术不正,嫉妒嫡姐,偷偷替嫁过来的。王爷为此生气,如何处置妾身,妾身都毫无怨言。”

    歌舒冶默然一怔,随即他冷漠道。

    “那便赐死吧。”

    “啊。王爷……”

    闻盈汐惊诧地抬眸,楚楚可怜地颤抖着。

    “怎么了?想求饶?”

    歌舒冶嗤笑地盯着她。

    闻盈汐含泪摇头。

    “不,妾身虽死无憾,但求王爷在妾身死后,不要发丧……呜,不要让我的娘亲知道……她有心病,受不得刺激,求求您了……”

    说着,她磕头如捣蒜,卑微地恳求对方。

    “看不出来,你这女人还挺有孝心。”

    竞王为她的回答颇感意外,心上莫名浮起一丝不忍。

    但遂想到叶芷筠的出尔反尔,更恶意揣测今夜的局面许是她为闻霆支招而成,不由怒火中烧。

    “那好,本王不杀你了。但是本王要你在这王府生不如死。”

    闻盈汐感激地仰望。

    “是。谢谢王爷。”

    “……”

    歌舒冶微微皱眉,在心里嘲笑她的无知与天真。

    *

    绿窗风晚,烛光微明。

    数日来,叶芷筠枯坐镜前,面容憔悴,心灰意冷。

    手中握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署名是铃心二字。

    她却无力拆开,看那信上的内容。

    她想,现在这般怯懦自私的自己,怕是再配不上挚友的一丝热忱了。

    咽下泪水,闭上双眸,她将信封点燃,化作灰烬,落进香炉之中。

    适逢此刻,一阵有力的敲门声响起,却没有自报来意。

    叶芷筠没有理会,兀自起身,掐灭了窗边最后一盏烛火。

    “叶氏……”

    半晌,等不来回应的闻霆局促站在门外,略是担忧的口吻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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