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阶夜色如墨,连风声也于此刻消停。
    就在距离洛京城四百余里的汜水县郊野,荥阳郑氏有一旁支长年居住于此。
    虽是旁支,这座老宅同样修得庄重沉肃,不堕郑氏百年底蕴。
    府兵将前厅守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宿在地上的老管家仍旧夜不能寐。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仿佛看到无数刀影在眼皮上缭乱。
    没有人能在见过那种场景后能将之轻易忘怀。
    那把横刀就像为地狱而生的索命恶鬼,顷刻间即能叫人身首分离。
    三日前的深夜,值夜的老管家路过前厅,先是看到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一晃便钻进前厅。
    而后,不知是风还是别的什么使力,大门轰得一声便紧紧扣上。
    他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迟疑一瞬后跟了上去,躲在屋侧的窗扉下。
    一边想着那人究竟是谁,一边举起灯笼,缓缓抬头。
    老管家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看到这个此生都逾越不去的噩梦——凛冽刀光一闪而过,一颗头在他眼前缓缓升起。
    他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仿佛如此便能唤醒瞬间僵硬的四肢。
    过后他确实成功了,丢掉手中的灯笼便跑,毫无方向地连滚带爬。
    他总感觉刚才见着的刀影就在他身后追。
    好像,还有人在笑。
    老管家闹出的动静终究惊动了熟睡的其余人,府兵举着火把蜂拥而至。
    作为目击者他再度来到前厅,大门打开,府兵用火把照亮厅内场景。
    众人纷纷发出起伏不定的惊呼,只见内里一具尸体被齐头斩去首级,身子则由五枚骨钉死死钉在太师椅上,仿佛正端坐着般。
    方才看到的头呢?
    老管家自问,却见眼前刀光一闪,循着光抬头,他看到一颗已然面目全非的头颅正悬在梁顶随一根丝线晃动。
    想到这里,老管家心下忽而升起一阵莫名的凉意,接着他下意识的回头。
    凛冽寒光似闪电晃啊晃,映照在窗扉上仿佛拉长的催命符。
    他好像又看见刀影与头颅了,这一次,是在屋外。
    ***
    綦江王府,田措终于给刘骁带来了关于明月楼主身边那名绝顶高手的情报。
    刘骁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听田措神色惭愧地禀报:“殿下,那人神出鬼没的,根本摸不清行踪。属下最开始派去盯梢的昆仑堂门人全都被她砍了,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以免折损殿下的布置更多。”
    “不过,昆仑堂有处据点和罗生门总堂在同一条街上,确实看到她进出过那里。”这次在东方鱼身上查探到的讯息着实太少,说完田措小心地瞅了瞅刘骁的脸色。
    刘骁仍未停下脚步,目光自是愈发凝重。
    但他不是刘吉,知道御下的重要性,是以他并未追责田措的办事不力,反而宽慰道:“无妨,那人的身手本王前些天便同你一起见证过了,若是被你等轻易摸清楚了行踪才是有诈。”
    随后他陷入了沉思。
    昆仑堂同样是现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门派,但同曾经叱咤风云几百年不止、甚至影响数代王朝兴衰的罗生门比起来,便显得完全不够看了。
    罗生门底蕴深厚,具体的创立年代已不可查。但世人皆知,那是个毫无底线的刺客组织——只要许下的银钱足够,无论是朝中众臣还是龙椅上的皇帝全都杀得。
    前几朝有诸多帝王派官兵尝试围剿过罗生门,无一例外没有成功。而罗生门刺杀皇帝的交易,却鲜有失败的。
    这个组织的据点遍布全国,过去也同多位权贵之间都保持着很深的联络。
    虽然权贵时常成为罗生门刺客的刀下亡魂,可许是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竟乐忠于主动为罗生门献上各种好处。
    就在晋朝开始走向末路时,罗生门出了位欺师灭祖的奇才。此人名为丁重楼,不仅亲手斩下前任门主的头颅,且在上位后将整个组织都血洗了遍。
    罗生门内人人使刀,可以说世上最好的刀都云集在罗生门。
    丁重楼的破障刀最初并非罗生门所有,据说是她无意中所得。而这把刀的来历却比罗生门还要悠久,传说中更为上古时期的仙人所铸。
    破障是一把长约三尺、通体漆黑的横刀,特征显著,刀身刻有密密麻麻的符箓文字,刀柄末端则嵌有一颗纯正的和田赤玉。
    寻常刀剑在破障面前只有沦为废铁的结局,世间唯有照影剑能与这把破障刀齐名,分别为天下第一剑和天下第一刀。
    先前在田措口中初闻破障之名,刘骁并未第一时间想起来,直到再听他提起具有狂刀名号的丁重楼才大惊失色——那可是十一年前斩下晋朝末帝与定陶王头颅的丁重楼啊!
    昭明帝攻入晋宫之际,所有人只见正德殿内的龙椅上整齐端坐着两具无头男尸。而再抬头一看,两颗首级赫然悬于高耸的梁顶,正是末帝叔侄。
    就刘骁久远的记忆而言,丁重楼是奉安城人人闻之色变、不折不扣的魔头。
    不仅生性嗜杀,还格外热衷于缔造灭门惨案,杀人手法统一而可怖,常被长辈挂在口中以止小儿夜啼。
    她比罗生门任何一位先任门主都要强大,为人也狂妄至极,曾放过她接下的单子若少一颗头颅便将罗生门整个相赠的高调言论。
    事实上她的确从未失手,但自从晋朝彻底灭亡,她就同破障刀一起销声匿迹,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过她的消息。
    坊间有传言,丁重楼过去亲手杀了授业恩师,最终也死在自己的徒儿手上,算是天道好轮回。
    思及此处刘骁终于停下脚步,沉声道:“你说,丁重楼有可能还活着么?”
    田措知道他的意思,当即摇头:“殿下,丁重楼若还活着,现下应是四十有二了。那女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年龄对不上。”
    “这样啊。”刘骁颔首,接着问:“你常在江湖走动,可知丁重楼真的有个徒儿么?”
    “属下记得小时候师傅提过,丁重楼在彻底了无音讯前也消失过很长一段时日,再次现身之际身边确实带着一个女孩,她们的年龄大致可以对上。”田措肯定了他的猜测。
    “想来你也听过丁重楼死于徒儿之手的传闻吧,倘若那是真的,此人当真是……”刘骁心有戚戚。
    田措同样如此,且道出更严重的:“罗生门在丁重楼失踪后就不再做刺客的行当,但各地据点始终未撤,门头甚至愈发崭新,可见其内里仍在稳固运作。”
    “按理而言这种穷凶极恶的组织不可能金盆洗手得那么轻松,而今甚至隐有蒸蒸日上的势头,背后应是有非常之人作保。”他意有所指。
    “一个明月楼,一个罗生门。”刘骁嘴角露出讽意,皮笑肉不笑道:“如今看来,陛下为了剪除世家羽翼,布置的远比本王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
    越骑营内里都由刘明月说了算,顾丽娘加入的很是顺畅。但除此以外刘明月没有给她行更多的方便,只让她同所有人一样都从小兵练起。
    娘子军无论在何处都是纪律严明,刘明月对卫琢的治下也同样放心。
    而太学恰在近日开始冬季入学,刘明月为顾真娘准备好束脩,将她引荐给和自己颇为交好的堂姐宣平郡主刘解意。
    刘解意的女儿刘扶摇也在太学读书,和顾真娘同届。
    太学是虞朝的最高学府,去年开始招收首批女学生,是虞朝目前唯一一座女男同堂的学府。
    当年女学开得便格外艰难,女男同堂更是如此。一年过去女学生的人数仍是寥寥,加上顾真娘也仅仅只有四人。
    除了刘扶摇外便是萧太尉的孙女萧宝璋,以及来自荥阳郑氏旁支的郑观山。巧的是,郑观山也算是萧家的远亲。
    她们和刘扶摇先前住在同一间校舍,如今顾真娘来了,出乎意料地都很欢迎她的加入。
    萧宝璋甚至同郑观山用看似悄声、实则让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道:“太好了,四个人打叶子戏更有意思。”
    刘明月自是看出了她的刻意为之,略微挑眉,顺势问顾真娘:“真娘,你会玩叶子戏吗?”
    心思细腻的顾真娘同样感受到萧宝璋递来的善意,大方地展露笑颜:“会的,从前和妹妹一起陪姥姥玩过。”
    看着也算打小看着长大的刘扶摇和这对笑容开朗的表姐妹,刘明月算是放了大半的心。
    另外一小半心则放在冯北望那边,她也在太学授课,并且负责分管女学生这边。
    虽然二人交集不深,但刘明月清楚她的为人,定不会让顾真娘过的比顾丽娘在卫琢手底下差的。
    安排好姐妹俩,刘明月暂时便没有别的事,回到明月楼便来到了后院的温柔乡。
    她这几日多为召见孟泽这位新人,她觉得他还挺纯的,这么几天过去,仍保持着最初的青涩。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将来不用再努力,但在这床第间该努力的还是少不了一点。
    感受到孟泽唇齿间较之昨日的进步,刘明月抚了抚他柔顺的墨发,舒适地轻叹一口气道:“好了小孟,去漱口罢,一会儿陪本宫用晚膳。”
    “仆多谢殿下垂爱。”孟泽在她掌下抬起头,目光中皆是真切的爱慕。
    他想,没有人会不心向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