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将供状轻轻放回御案,声音平静,却字字敲在圣上心口。
“圣上可还记得,三公主的驸马?他在那件事之后自请离京,外放一处偏僻地方为官。”
圣上眼神微动,显然忆及此事,面色又沉了几分。
“皇姐为何突然提起他?”
“我只是想到,三驸马的先祖,与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后为国尽忠,马革裹尸。他是功臣之后,自身人品可佳,不然圣上你也不会选他当女婿。”
“可他受了何等委屈?尚了公主,本是荣耀,却落得个……把三公主捉奸在床,颜面尽失。
他本可闹将开来,求一个公道,但他没有。他为了保全天家颜面,自愿和离,自请外放,远离京城。”
她抬眼,目光清亮,直视圣上。
“圣上,受害者是他,受委屈的是他,最后远离故土、形同放逐的,还是他。而真正做错事的人……”
长公主深吸口气,“却依旧在京城,享受着公主的尊荣,未曾伤及分毫。”
“当初,我们皇家已负了功臣一次。为了三公主的荒唐,寒了忠臣良将之后的心。”
“如今,三公主只因为争风吃醋,就对一个无辜女子设下毒计,狠下杀心。”
“若此次再轻轻放过,圣上,您让赵家如何想?让徐家如何想?让满朝文武,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们皇室?
是否公主便可肆意妄为,视臣子性命如草芥,而无需承担后果?”
长公主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一次不公,或可遮掩。两次、三次……人心若失,再难挽回。
皇家体面,从来不是靠纵容和遮掩来维持的,恰恰相反,是靠赏罚分明,靠律法严明,甚至……靠天子不徇私情。”
圣上闭了闭眼,长公主的话如同冰水浇头,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因父女之情而生的犹豫,彻底浇灭。
长公主静默片刻,帐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御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声音平缓地引入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
“我近来听闻,靺鞨使者已至京郊驿馆,不日便将正式觐见。新任靺鞨王甫祚,此次是带着极大的诚意而来,愿效仿其先祖,再度向我大邺称臣纳贡。”
圣上的思绪被拉了过来,他微微颔首,眉宇间透出思量。
他道:“确有此事。甫祚初登王位,内部尚有异声,他急需我大邺的册封与支持,以稳固权位。此次求娶,便是他递出的投名状。”
“求娶天子之女,以示永结同好。”长公主缓缓接话,她凝视着圣上。
“圣上心中,想必已有决断。只是这‘天子之女’……是陛下亲生的金枝玉叶,还是从宗室中择一贤德女子加封,尚在权衡之间。”
她一语道破了圣心深处的犹疑。
圣上没有否认,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宗室女,亦代表天家恩泽。然则……”
“然则,亲生帝女的分量,自然远非宗室女可比。”
长公主接过他的话,“靺鞨虽已臣服,然其地远民悍,若能使新任靺鞨王死心塌地,于我大邺西北边疆安定,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位真正的公主下嫁,甫祚必更感天恩浩荡,捆绑亦更为紧密。”
圣上抬眼看向长公主,眸色深沉,他已隐约明白皇姐将两件事并提的用意。
圣上道:“宗室女,分量稍轻;朕之亲女,则关乎天家骨肉,非同小可。”
长公主为圣上分析,“和亲公主的人选,关乎朝廷脸面,更关乎甫祚感受到的陛下诚意。亲生帝女与宗室郡主,在靺鞨人眼中,分量自是云泥之别。”
烛光在她沉静的眸中跳跃,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宗室女下嫁,是恩赏。天子亲女下嫁,是殊荣,更是震慑。甫祚新立,正需此等强心之剂,让他明白您对其之重视。”
圣上内心挣扎,在为国公心与为父私心之间拉扯。
她微微停顿,留给圣上思量的空隙,才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唯有为国谋算的冷静。
“三公主年纪正当,又是天子亲女,身份尊贵无匹。若她远嫁靺鞨,既全了圣上对藩属的优容之恩,彰显我大邺结好之诚,亦是为她自身寻一个归宿。
让她在草原王庭恪尽公主职责,或许能磨一磨她的心性,明白何为责任,何为尊荣的真正含义。这,于国于己,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长公主提出让三公主嫁给靺鞨新王,倒不是为了徇私报复,而是真心觉得三公主和亲,于国于民都有利。
如果换成二三十年前的自己,她愿意为国下嫁番邦,为边疆安稳做出贡献。
圣上默然良久,他缓缓闭眼,又缓缓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帝王的清明与冷硬。
“皇姐所言……甚是有理。”圣上开口,“朕,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没有立刻下旨,但长公主知道,此事已定。
她微微屈膝,“天子圣明。若无他事,我先告退。”
圣上摆了摆手。
赵盈在长公主的私苑中,将养了数日,伤势渐愈。
期间长公主虽事务繁忙,却仍每日过问她的起居,遣来的医女宫人无不尽心。
围猎结束,圣驾及众臣家眷陆续返京。
长公主特意安排了稳妥的护卫和车驾,将赵盈送回了赵府。
临别时,长公主握着她的手,语气温和却带着深意。
“回去好生将养,日前种种,暂且放下。天理昭昭,自有公道。”
赵盈恭敬应下,心中明镜一般。
她确实不曾为三公主未受即时严惩而焦灼难安。因为她很清楚,那看似风平浪静的帷幕之后,真正的风暴正在酝酿。
圣上那边,对三公主的惩处,似乎迟迟未有下达。
只隐约听闻,皇后娘娘派了教习嬷嬷去三公主宫中,对三公主严加教导。
近来,京中最大的谈资,早已从皇家围猎的逸闻,转向了靺鞨使者进京朝拜之事。
驿馆忙碌,礼部官员脚步匆匆,市井坊间都在谈论那来自北方草原的使者,以及那位新任靺鞨王甫祚,如何年轻有为,急于与大邺修好。
靺鞨使团规模盛大,带来了良马、皮毛、珍稀药材等贡品。
新任靺鞨王求娶大邺公主,永结同盟的国书,也被郑重呈递至御前。
一时间,和亲之事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最热门的话题。
人们猜测着哪位公主,或者哪位宗室女会被加封公主,远嫁草原。
赵盈静坐闺阁,听着丫鬟打听来的外界传闻。
她知道剧情的力量正在发挥作用。
原著中,三公主正是因为屡次犯错,加之生母失势,最终被选定为和亲公主。
这日,赵盈突然接到徐贤妃的旨意,召见她进宫。
赵盈心中感到诧异。
徐贤妃与赵盈的亲娘,曾是少时好友。
正是徐贤妃念及旧情,出手帮了一把,才让赵父与罗氏把赵盈从扬州接回京城。
对于徐贤妃,赵盈心中带着感激的。
进了皇宫,赵盈随着引路宫人穿过重重宫阙,心中暗自思量徐贤妃此番召见的用意。
徐贤妃如今是后宫中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育有大皇子,又深得圣心,地位稳固。
至殿内,只见徐贤妃端坐于上首,身着华丽宫装,头戴凤钗,尊贵非常。
赵盈低头屈膝行礼。
“臣女赵盈,拜见贤妃娘娘。”
“快起来吧。”徐贤妃声音温和,目光却在她抬头的瞬间微微一凝。
眼前的少女容颜清丽绝伦,这般容貌,便是在佳丽三千的后宫,都是拔尖的。
她记得赵盈的母亲,她的少时闺中密友,对方不过姿色中等。怎地她的女儿,竟出落得如此......惹眼?
“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徐贤妃压下心中异样,含笑招手。
赵盈起身,依言上前,徐贤妃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越看心中越是不喜。
这般美貌,若是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偏偏听说还是个有主意的。
徐贤妃拉着赵盈的手,指尖微凉。
她脸上笑意未减,声音依旧温和,眼底却已没了初时的暖意。
“孩子,上林苑的事,本宫都听说了。真是苦了你了,受了那样的惊吓。”
她轻轻拍了拍赵盈的手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赵盈垂眸,恭敬应答:“劳娘娘挂心,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徐贤妃微微颔首,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那日你失踪,可把人急坏了。大皇子他啊,一听说便立刻带人亲自去寻,生怕你会出事。”
她抬眼,审视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赵盈脸上。
赵盈心头一凛,再次屈膝行礼,道:“大殿下仁厚,体恤臣下,臣女感激不尽。”
徐贤妃笑了笑,“是啊,钧儿那孩子,性子是急了些,但心地纯善,最是见不得无辜之人受屈。
为了找你,也为了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他前前后后也费了不少心力,甚至……因此开罪了些人。
想来也是,他一个皇子,为了一个臣女如此大动干戈,落在旁人眼里,难免觉得他过于上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盈已然明了徐贤妃今日召见的真正用意。
徐贤妃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警告她。
提醒她记得大皇子的“恩情”,更警告她,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莫要对大皇子生出不该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