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句话就足够有威慑力,数人纷纷上前架起了刀,蓄势待发。
可还未等利刃落下,宁弈怀中环抱之人率先阻止,她虚弱开口道:“你答应过我的……”
“让他走。”
宁弈看着沈荜那双清冷的双眸眼尾尽红,脸上挂着不满:
“你就这么在意他?”
“关于议和之事,他与厥然可汗意见本就相左,放他回去,反而对我们有好处。”
沈荜暗含的意思显而易见,一山难容二虎,倒不如放虎归山,让他们起内讧,然后坐山观虎斗。
宁弈知道沈荜打的什么算盘,但却默不作声,片刻后抱着沈荜转身,留下一个背影,丢下一句话回响大殿:
“放了他。”
布日古德一开始缩回的那只手,一如当日在金銮殿上一般,撑起了他的身子。
他缓缓起身,在北府军的刀剑以及注视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出大殿,刚出去几步,一队身着黄甲褂子的禁军上前,没想到为首那位正是澄伈。
“主上,你没事罢?那些暗自押下的宫人都被他们救走了。”
布日古德摇摇头,语气闷闷道:“撤。”
一行人潜入黑夜灰头土脸地离开,北府军一看对方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混进羽林卫,正打算追上去,却被谢影拦住道:“慢着,公子已下令,放他们安然离开。”
“可是,怎么能这样放虎归山......”
“公子自有考量。”
......
一夜的惊心动魄并未因为布日古德的离开而平心静气。
宁弈将沈荜放在榻上,面色依旧不好看,两人谁也不说话。
直到银翠慌张拿了伤药进来,看见沈荜掌心用白巾裹住的地方,透露着暗红的血迹。
“公主!你没事罢,奴婢准备去取汤药时,被一伙人打晕绑了起来,还好宁大人底下的人救了我。”
她正准备上前为沈荜包扎,宁弈拦住开口道:“药放下,你先下去。”
银翠极少见到这位宁府二公子露出这样冷峻的神色,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沈荜,只见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安心,这才放下药瓶离开。
宁弈不急不徐拿起那枚天青蓝瓷瓶,他拆开刚刚粗略包住的方帕,劲骨指节解开瓶口,食指弹动,将细白的药粉小心地撒在沈荜的伤口上。
血早就止住了,只是那条血缝看起来依旧可怖,就算有药粉填补也难掩其深。
男人摊过她的手掌,视线定在腕背处,偏偏正好,又是这只左手,当初在宁府,沈荜的左手就被甄莲摔碎茶盏划伤过,如今伤口还留下细淡的印子,一看就是一直以来并未好好擦药。
宁弈叹道:“为什么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
沈荜一愣,以为他是在说徒手挡刀一事:“......当时太着急,来不及反应了,怕你当真一刀砍了他......”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确实想杀了他。”
宁弈直言不讳,冷冷的语气好像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的手里动作不停,终于将药末上好,又抽手将布条挑起,拿起缠在沈荜掌间。
如同当日在宁府一样,小心翼翼而又认真温柔。
还记得那天,他是第一次从敬称转变为开口叫她“阿荜妹妹”,此后就再也没叫过了,而今更是毫不客气,就差直呼名讳。
“我不来,你会跟他走吗?”
“嗯?”
宁弈一句突如其来的发问,沈荜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你会答应他,跟他去厥然吗?”宁弈这次说得更加清楚。
沈荜沉思恍然,说实在,她还没想清楚,但布日古德那番话确实令她有些动摇,毕竟牺牲她一个人换来两境安宁,何乐而不为。
这番犹豫,落在宁弈眼里却显得扎眼,看来不说话就相当于默认了。
沈荜半响才悠悠开口:“不知道,也许罢。”
他倏忽站起来,久久地压抑终于爆发,怒气冲冲道:“你就这么轻易被他蛊惑?宁肯信他也不信我?”
身后的凳子哗啦倒地,沈荜先是一惊,她从来没见过宁弈在她面前发这么大的火,惊讶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一样毫不示弱,站起来对峙道:
“信你?信你背着我决定和厥然开战吗?还是信你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厥然鸣金收兵?”
“就算这一仗非打不可,你们也不该瞒着我!我好歹是齐悦的公主,从父皇母后走的那一刻开始,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担惊受怕,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我殚精竭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齐悦,为了让齐悦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合起伙来将我蒙在鼓里我是什么想法?”
沈荜一股脑说得倒是痛快,但她一时血液翻涌,浑身也疼,疼到扶着额头坐下。
宁弈见此闭眼咬牙,冷静下来道:“不告诉,就是不想见到你这副模样。”
“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所谓的黎明苍生献祭自己!不想你的眼里只有他们,却不为自己考虑分毫;不想你为所有人铺好了后路,唯独断了自己的路!”
“我的心本就是为了齐悦焚灼。”沈荜慨言道:“你我皆是赵先生门下的弟子,当初在太学,他曾我们谆谆教导我们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沈荜说的,是赵阁当年反复在他们耳边诵念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宁弈当然不会忘,当初赵阁还以此考察他们的文章功底,他是唯一一个小小年纪就将这四句话阐释得鞭辟入里之人。
也是从那时起,沈荜对宁弈多了一份清隽风骨的敬意。
可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宁弈的伪装,是在宁策吾的鞭策和责骂下讨生活的伪装,他守规矩也好,才学出众也罢,都是因为有人不断压制他的天性换来的。
如今那个人死了,他也解脱了。
宁弈忽又高声道:“四海升平又如何,烽烟四起又如何,黎明万姓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都不在乎!”
沈荜哑言,她微张着嘴满眼失望道:“你怎么会,怎么会这般自私冷血?”
“自私?冷血?你终于认清了。”宁弈哼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想象中高风清节的君子,怎么?现在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后悔当初信错了人?是不是想和他远走高飞?”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沈荜不解,斜眼看他:“你要做什么?”
她是绝对不信宁弈会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因此无法想象自己激怒他的后果。
谁知他竟然道:“你就在此安心养病,哪儿不许去!”
宁弈叉着腰转身往外走着,他严面冷气,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北府军听令!”他喝令道,“长公主婴疾缠身,需静心修养,即日起,不得踏出长宁宫半步。”
门外围着一群的士兵齐声接令,中气十足。
“是!”
沈荜瞪大了眼睛,眼见着宁弈抬脚走出殿外,那扇殿门就快要合上。
“你是想将我幽禁起来?”她尖声捂着胸口道:“宁弈!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怎么能?”
“放我出去!”
“你若是敢这样,会恨你一辈子!”
“......”
沈荜跌跌撞撞走到门前,看了眼被挟持住正在挣扎呼救的流雨。
“你们抓她做什么?”
“你的人,我先带走,不会动她。”
他这是要将她身边的所有危险人物全铲除,特别是,像流雨这么武功高强的暗卫,根本不能留。
沈荜绝望地与宁弈双目相对,他身边的人正将大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上。
彻底断绝了外面的视线,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捶门声,还有沈荜在屋内的呼喊声——
“放我出去!”
“囚禁公主乃大罪,形同谋反!”
“宁弈!”
“......”
任凭她如何捶打呼喊,屋外没有一声回应,宁弈已经走远,背影决绝。
怎料下了宫殿台阶,他骤然跪地,一口赤血吐出,他抬手揩尽,回头看了一眼烛火下映照的人影,孤独却又柔弱地坐在地上,时不时传出一句要灭他全族之类的话。
全族?他的全族早就快被杀干净了。
男人一笑置之,恨他也好,杀他也罢,都不重要,只要她还活着。
谢影上前扶起宁弈,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月亮道:“公子!已到子时,定是你体内的火蛊发作了!”
“今夜是七日之期的第一夜,椎心蚀骨,全身如抽丝剥茧般剧痛难忍,我先扶你回府!”
宁弈抬手并不着急,强忍着疼痛道:“这七日照看好公主,莫让生人靠近殿中。”
“属下明白。”
宁弈忽又想到什么:“若是太医前来请脉,又或者她的亲人朋友来看望,放他们进去。”
谢影道:“是!”
说罢,谢影扶着宁弈上了出宫的马车,一路上,他的周身寒冰刺骨,如坠冰窖,人也止不住地颤抖抽气,眉间居然结起了细小的冰碴,双手还在冒寒气。
自从上了马车,他就忍不住蜷缩起来,周身打颤,就算谢影披上貉氅也无济于事,急得谢影不知如何是好。
此等情况,当真是罕见!
难道当真如越支使者所说,只能硬生生熬过去?
然而,一切并未落下帷幕,夜色越来越浓黑,却并未停止这场无声的争锋。
所有暗流依然涌动,不管是螳螂还是黄雀,都已做好了准备。
布日古德出宫后,朝着城郊外的地方撤回,一路上并没有如他所想有埋伏和追杀,四下无人,寂静无声,进了一间大院后所有人才卸下一口气。
“主上,他们应当不会追上来了!”澄伈道,“我们脱身了。”
布日古德没说话,扫了一眼屋内,竟有一盏烛火微亮,他森冷道:“未必。”
一众人又轻轻迈着步子,胳膊间架着弓弩压着脚步声上前,走到门外,布日古德在一群人的保护下站在后面,澄伈推开了门。
只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头上盖着黑帽,桌上摆了一盏茶,手里端起一只杯子,而另一只则在对面摆得十分整齐。
“来了?”黑衣人开口道:“来了就请坐罢。”
布日古德听见这声无比熟悉的声音才卸下防备,挥退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端起水杯送进口中。
“你来做什么?”
那人哼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各国来使皆已回国复命,我倒想问,大王子留下是想干什么?”
布日古德不愿透露他的真实意图,找了个借口道:“越□□帮人不还在吗!况且,他们一国储君居然也来了,我好奇,所以想留下来看看,仅此而已。”
“只是因为这个?”黑衣人明显不相信,布满皱纹的手掌托起杯子放下,叹息道,“大王子为何非要和可汗作对,顺从他的意思任由厥然铁骑踏碎齐悦不好吗?”
“顺从?你们这样只会让厥然覆亡无日。”
布日古德一手捶在桌上,倾倒了茶杯。
“大王子还是先回厥然向可汗复命罢,你们回来的路上早就被人盯上了,此地已没有你们的容身之所。”
布日古德坚决不同意:“不行!我必须要把沈荜带回厥然,否则必不能劝动父汗收兵。”
“王子还真是执迷不悟。”黑衣人摇摇头,抬眸笑到。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的是你!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在父汗面前进谗言,他又怎么会对我有所保留,明明我已经说动他放弃发兵了,是你!定是你在背后捣鬼!”布日古德应声讥讽道,“你不过是父汗养的一条狗,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黑衣人镇定自若,并未被他这句话激怒,反倒悠哉道:“殿下息怒,既然你有不同的路想走,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求你日后若是坐上联盟之主的位置,可别忘了我今日相助。”
布日古德纳闷:“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想弄清楚越支二皇子为何会进入齐悦境内,那我就帮你向长公主代个话,恐怕连她也不知道此事。”
“这样做又能如何?”
“王子可知,在齐悦有句话叫——‘弗信则盟必溃’。”
“你有什么办法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布日古德恍然大悟。
“大王子过后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