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间散着细细的雨湿,朦胧飘洒而下,雾霭笼罩皇宫,地上一滩水池尚未干迹,就接连续过天上落下的雨。
银翠在一众卫兵的注视下,咬着唇左看看右看看,守门的两个魁梧士兵恭敬点点头,开门将她放进去。
谁知一打开大殿门后,看见沈荜竟然一直倚靠在宫柱边坐下,貌似一夜未合眼。
银翠赶紧上前扶起她:“公主!地下凉,奴婢扶你起来!”
沈荜恍惚的神情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里燃其一团火,捏紧银翠的小臂道:“银翠......”
她坐在这里想了一夜,还是没想通宁弈为什么要将她关起来,并且态度如此强硬。
只是北府军如今在他手里,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掌心的,除非找来沈昭,要是他,一定会放自己出去。
女孩扑身向门口跑去,飘逸的长裙席地摇曳,站在门口语气冷硬道:
“让我出去!”
“公主……”一位健硕,肤色黝黑的士兵面露难色道,“您就莫让小的们为难,没有宁大人的调令,我们不能放你走。”
“你们吃的是皇粮,侍奉的是天子!有几个脑袋够你们砍的?敢对本宫如此大不敬?”
“小的知错……但小人的确不能放公主离开,还请公主恕罪。”
“请公主恕罪!”
那人说完,一众士兵齐声疾呼,叩甲跪地,看起来求饶的架势,实则态度强硬,就是不肯放她出去。
沈荜一一望向齐刷刷跪地之人,百般无奈,揪着袖口就要冲出去,谁知道门口那两个士兵立刻站起来截断她的路。
银翠见此,疾步上前帮沈荜,奋力挤开那两人,四人扭成一团,互相推攘,场面一度混乱。
沈荜怒道,“滚开!”
“公主息怒,弟兄们都是武夫,下手没个轻重,当心……”
话还没说完,银翠将另一个士兵的脖子挠了一抓,他“啊”一声惨叫,失手将银翠推倒在地,额头触地。
“银翠。”沈荜喊道。
沈荜飞速趴下扶起摔倒在地的银翠,再抬头,她的额间已经为红发青,鼓起一个大包。
“公主,奴婢没事……”
“什么没事,都擦出血了。”
倏忽间,一道怒吼遏制场面——
“你们在干什么?”
沈昭出现在殿外,连给他撑伞的太监都不顾,冒雨上前,一脚踢开动手那人。
“陛......陛下......”
沈荜将沈昭扯进殿内道:“阿昭,你终于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你快下令,将我宫中的北府军都撤走!”
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毕竟除了宁弈,只有身为齐悦君王的沈昭,能号令北府军。
可此时,沈昭面上挂着犹豫,不再想从前那样乖巧听话。
“阿姐......”沈昭支支吾吾,看着沈荜无助的双眼,以及那一张憔悴又有些发白的脸转言道,“我们先进殿再说。”
银翠起身后将沈荜扶进内屋,沈荜劝她去处理伤口,只留他们两姐弟坐下。
“阿昭,你还在犹犹豫豫什么?难道连你也想将我关起来吗?”
“阿姐......”沈昭低头,不敢看沈荜的眼睛,“昨夜,是我将自己说漏嘴的事告诉老师,所以他才来的。”
“什么?”
“阿姐,你就好好呆在长宁宫,安心养病,再也不要操心朝中大事。”
“你……”沈荜微倾着头,似乎有点看不透她这个弟弟,质问道,“你是在意我将朝政大权全揽在我一人手中?”
“不不不,阿昭年弱,俗话说:主少则国疑;有阿姐帮衬照料,妥善打理一切,怎会有意见。”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阿姐,不是我不帮你!我肯定是与你一条心的,你要相信我,但是、但是......”
沈昭昨夜已经说漏嘴过一次,这一次格外谨慎,不敢将她中毒后身体每况愈下的事情告诉她,更不敢将宁弈正在养蛊为她解毒的事讲出来,所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昨晚,他将王远之的事情捅穿告诉沈荜后,担心沈荜会做出什么难测的举动,自己肯定拦不住她,因此才在离开长宁宫后派人去了宁府,向宁弈告知一切原委,招来了北府军。
事后,他知道自己的老师带人围了长宁宫,也是默许的姿态,依照他这个皇姐的秉性,让她撒手不理世事是不可能的,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沈荜自嘲一般地笑了笑,看来连沈昭也不愿放她出去,想来,他如今已和宁弈是一条船上的人,因为他们达成了共识,一、不许她去厥然,二、令她专心养病,不可踏出长宁宫。
既然如此,再劝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沈荜别过眼往寝殿走。
沈昭此番来,就是看看沈荜状况如何,既然她没事,自己也没必要一直呆在这里惹她厌烦,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覆水难收的话,否则局面岂不是更难把控。
“阿姐好好休息,那我就先走了。”
沈昭起身抬步,路过门口时,对他身后的太监明德道:“将他们二人换走,拉去各领五十大板。”
“奴才遵旨。”
北府军向来军纪严明,手下的士兵个个英勇从令,那两人二话没说,甘愿领罚。
沈昭走后,沈荜这一整日都躺在床上,不下地,不喝水,不进食,御膳房送来的吃食换了一遍又一遍,但均一口没动。
已至傍晚,银翠怎么劝都劝不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几次好说歹说道:
“公主,好歹吃点东西罢,你的身子哪禁得住......”
沈荜翻了个身,什么也不想听,继续蒙在被子里。
她这个行为并不是赌气,要用断水绝食来威胁他们将她放出去,只是她思绪纷繁,身体也越来越难支,实在是吃不下东西。
银翠正不知该怎么办,外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宁大人!”
宁弈踏着寒风点了下头,手中还提了一个食盒。守卫将殿门打开放他进去,走进稍暖的殿中,看到满桌的饭菜一点未动,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银翠走过屏风,出来行礼:“宁大人。”
“怎么回事?”
“公主一日未进食,也不和奴婢们说话,奴婢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宁弈吩咐道:“把这些撤下,让人重新做些送来。”
“是。”
银翠唤人来,将满桌的饭菜收走后退下,宁弈放下食盒,越过外间,轻步走去沈荜寝内,帐中氤氲着一股清香,隐隐约约可见床上鼓起一团,隔着帷幔可见如蚕蛹一般。
沈荜屏住呼吸开始装睡,她虽然眼睛闭得紧,但她耳朵又没聋,刚刚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当然也知道此刻宁弈正在她身后,两人仅仅一纱之隔。
从他的语气中,可窥见他又回到当初那个克己复礼的状态。
男人透着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公主就不想知道,西北军情如何?”
本来还打算装死不理他,谁料这句话直接拿捏到她的要害。她当然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更想知道王远之如何了。
于是,她忽间翻动起身,一只手探出来将白纱掀动,她身上华服未褪,青丝如瀑,眼里还透着一股恼火的劲儿,半个身子倾在宁弈眼前。
“你当真是可恨!”
也是恨自己不争气!短短一句话就被他打破绝不理他的道心,但终归还是他拿自己在意的“要挟”她。
“说罢!”
宁弈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她几次在他面前输掉棋局的时候也会这样。
那时候,宁弈刚学会双陆棋,在沈荜不依不饶追着要切磋的情况下,他的棋技突飞猛进,旁人或许会因为皇家身份尊贵,故意谦让输掉棋局,以此奉迎,但他丝毫没有让着沈荜,两人旗鼓相当,有时候沈荜也捞不着好处,连输几局的情况也有。
这时候,她就会撸起袖子,不服输道:“本公主就不信了!棋术无人能及的我,居然也有惨败的时候!”
“再来!”
......
那时候,宁弈总能用一句话、一个行为安抚住她,陪着她继续玩,可现在,反而是一句话、一个行为惹她大怒:
“堪堪几日而已,根本没有急报递来。”
沈荜一听被耍了,腰间发麻,实在是忍无可忍。
她没想到宁弈居然成了这样的无赖!
于是揭开被子跳下床,眼里布满怒火,本来就还在气头上,她那句话更是火上浇油,三两步上前抡起手臂,“啪”地一声,重重地扇了宁弈一掌。
耳光甩得清脆响亮,满屋回荡,银翠本叫人在外重新布膳,宫人听见这巴掌声,霎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地探头,但隔着屏风根本看不清,只听沈荜大骂:
“卑鄙小人!”
“怎么能用这样的事骗我!”
“你简直无耻到令人发指!”
那一掌十分用力,宁弈没有躲开分毫,一动不动,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他脸上,但他连头都没偏,五个红指印在他右脸鼓起,煞眼又突兀。
他稳如泰山,抬手抚过那张疼得火辣辣的脸,停顿片刻,嘴角勾笑道:“殿下可消气了?”
“消了就吃点东西。”
“我不吃!你给我滚出去!”
“滚!”
沈荜犟着,并未给他好脸色,谁知这人更是不要脸,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往外殿走。
女孩扑腾着手脚,双手用力捶在他胸前:“放开我,宁弈!你放手!”
但他实在是抱得太紧了,怀里的挣扎半分用都没有,两人就这么稳稳地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宁弈脸上还挂了一个显目的巴掌印。
所有人偷偷抬头瞧了眼,那位传闻中长公主眼前的大红人宁弈,英姿挺拔,容颜清俊,倒是个能“祸国殃民”的容貌,难怪长公主会为他倾倒,连是非曲直都不顾。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此时两人身份地位似乎转换,昔日尊贵的公主沦为阶下囚,当初罪恶满盈的反贼之子成了权势臣,这反转,简直比看戏还精彩!
银翠打断众人好奇的目光,吩咐传膳的人下去,自己也退下带上大门。
宁弈将她缓缓放在座位上坐稳,揭开食盒,端出一盘百花糕,站在一旁道:“臣亲自伺候公主。”
说罢,拿起一双筷子,将桌上的吃食细心挑进沈荜碗中,连那白鱼都挑干净刺后再给她。
“拿开!我不吃你夹的东西!”
“公主不吃,那就是底下的人做得不好,那臣便让他们一直做,直到公主动筷为止。”
宁弈说得很平静,仿佛是什么微乎其微的事,同样,他也做得出来这种事。
沈荜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仿佛能将他剜掉一大块肉。
她偏过头,冷漠道:“疯子,你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