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听澜微微摇了摇头。
自他有记忆起,所有人都是这样告诉他。这个消息在无形之中,已经潜移默化成了不容争辩的事实,任谁也不会去质疑。
而千雪之死,也成了楼云崖可以被攻讦的理由。人们总是会惋惜已经逝去的美好,所以他们开始大肆宣扬千雪的功德功绩,叹息这样一位修士的殒落。
而对楼云崖的态度,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甚至有人恶意揣测,说不定,是楼云崖知晓占卜结果以后,先下手为强。
“你不觉得有些可笑吗?”冉青禾轻嗤一声,“仅仅是因为一次可笑的占卜,所有人都认定楼云崖会因千雪而死。”
“可是当千雪死了,楼云崖却反而成了被攻击对象。”
楼听澜忽而看向他,眼底闪过一抹微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冉青禾的话的确给了他启发。虽说,母亲身死真相尚未得知,但这一切的源头,原本只是一次占卜,所以,只要找到千机卜,或许便能够抽丝剥茧,追本溯源。
提及千机卜,冉青禾似乎是迟疑了一瞬,那日裂隙,堕道之事犹在眼前,她下意识地便又与楼听澜拉远了距离。
楼听澜对此一无所觉,而是沉吟道:“可是据宗内消息,千机前辈数百年前便已云游,行踪不定……”
冉青禾:“想必,二长老应当知道他的下落。”她故意隐去了裂隙之中楼关所说的堕道一事,只说他是走火入魔,后被楼关带走。
可当二人深夜拜访楼关居所时,楼关见二人是一同前来,眉间轻蹙,旋即又微笑道:“听澜,你应当是忘了我与你讲过的话了。”
“有些时候,若是过分寻究真相,反而会因小失大。”
可楼听澜却是恭敬行了一礼:“若是不探究真相,听澜也不知什么是小,什么是大,有时候,对别人来说是小事,对我而言,却是极为重要之事,所以,千机前辈的下落,还望二长老能够告知听澜。”
楼关轻叹一声,只是眼底无半分暖意。良久,她无奈道:“通天塔,炼虚境狱。”
“他现今神智不清,所以至于又能得知什么,全在你自己。”
*
晨光熹微,天光乍现。
两道身影裹着晨间的雾气,再次站定在了通天塔狱门前。
“我曾经调过通天塔的案卷,但戒律堂存放案卷的藏书阁阁楼,曾经在百余前被不知名的灵火烧毁过一次,所以,如今通天塔的炼虚境狱究竟关了什么邪祟怨灵,我也无从知晓。”
楼听澜阻在冉青禾的身前,认真解释道。他如今灵力损了大半,又跌了一重境界。若是出现危险,怕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护住她。
冉青禾脚步微顿,一时没能理解他的言下之意,便说道:
“我会保护你,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楼听澜如释重负一般轻笑一声,她的回答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
他轻轻嗯了一声,在掌间绘出几个繁复的法诀,反手打出,塔门上的禁制随即解开。
一股阴寒刺骨、混杂着腐朽与怨念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两人俱是心神一凛。
炼虚塔狱与上层低阶塔狱不同,而是一片自成天地的昏暗空间。灰蒙蒙的天空压抑低沉,脚下是湿冷黏腻的黑土,四处弥漫着稀薄的瘴气。
“屏息。”楼听澜率先察觉出了塔狱气息的不同寻常,“这里的瘴气会干扰心智。”
冉青禾不以为然,十分熟练地抽出一张玄黄符箓,不由分说地拍在楼听澜的后心。
她先前屡次出入鬼瘴之地,应付瘴气已然是绰绰有余。符箓传来的一股温和的灵力,瞬间游走在四肢百骸,抵御住了那无孔不入的侵蚀。
楼听澜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情绪复杂,终是低声道:“多谢。”
“说了要保护你的,少谢来谢去的了,找人要紧。”冉青禾的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神识谨慎地向外探去。
楼关只说千机卜被下在了炼虚塔狱,可是塔狱之大,两人在这片蛮荒之地搜寻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凹陷的谷地,发现了一处被束缚咒笼罩的山洞。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同踏入洞穴之内。
洞内光线昏暗,楼听澜只能捻起一个火符聊以照明。
火光映照之下,他们方才看清,洞穴中央,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千机卜。他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路,随着他粗重的呼吸明灭不定。
他岔开大腿,随意地坐在泥地里,一只手扶在支起的膝盖上,而另一只手则在摆弄着面前地上的几颗石子。
他将石子排好顺序,嘴里咕咕哝哝地念着什么,而后胡乱地又将石子捡起丢了一地。
察觉到有生人气息靠近,他也没有立刻抬头,仍旧在重复着捡石子、丢石子的动作。
两人屏息以待,直到他面前的石子被扔出了一个他略显满意的位置,千机卜方才抬头看向面前二人。
冉青禾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底满是警惕,裂隙中叫嚣着让弟子与他比剑的癫狂身影,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
然而,当千机卜浑浊的目光触及楼听澜的面容时,他的动作忽地一滞,眼底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少许,露出一丝短暂的、令人心碎的清明。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楼听澜,像是要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云崖……?”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他的喉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楼听澜深吸一口气,恭敬鞠了一礼,尾音似乎有些颤抖:“晚辈楼听澜,楼云崖与千雪之子。今日冒昧前来,只想请问前辈,当年关于我父母的卦言,究竟……”
“楼云崖……千雪……”千机卜彷徨无助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中的清明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抖动起来。
眼见狂乱的气息就要重新占据上风,冉青禾忽地从怀中拿出了那枚小巧的掌门玉牌,一枚刻着“常”字的玉牌。
而这枚玉牌,如同一颗静心丹一般,安抚了千机卜躁动的气息。
眼见他身上暗红的纹路开始消失,冉青禾单刀直入地问道:“楼云崖和千雪与你有仇吗?你要那般诅咒他们?”
而恢复了几分意识的千机卜显然又变得与裂隙中一般不好对付。不过好在,束缚咒限制住了他的灵力,因此,即便是愤怒,他也只能将地上的石子,如孩童撒气一般,丢向冉青禾。
冉青禾无语地拂去衣衫上沾着的尘土:“堕道之人,都这般不讲道理、无法无天不成?”
楼听澜微微疑惑,堕道?他本想问个究竟,但眼下情势紧急,他也顾不上许多,只能再次重复道:
“还望前辈能够解答我的疑问,当年,关于我父母的卦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辈为何断定,我父亲会因我的母亲而死?”
千机卜冷笑一声:“你从何得知,是我占来的结果?”
楼听澜道:“抱歉,只是众口一词,既不是前辈,那又是谁?”
千机卜又继续讽刺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便是你的父母不教,你也该懂得。”
这种话,连冉青禾都听着觉得格外刺耳,她作势要掰断手中的玉牌,“老头儿,说话还是要积点口德。”
楼听澜神色依旧未变,执拗地问道:“既然如此,还请前辈告知,这则卦象,又是谁传出去的?”
眼见冉青禾捏着玉牌以作威胁,千机卜才终于缓了缓语气道:“我与你的父亲无冤无仇,甚至还说的上有几分交情,当年卜卦,也是他百般纠缠,我才不得已为他们二人卜了一卦。”
“只是,我后来才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催动灵力,改变了龟甲的落点,所以才得出那样的卦言。”
冉青禾皱眉,“所以,还是你卜的,那你为何又要百般抵赖?”
千机卜一时气闷:“你——”
楼听澜深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或许便是当初那个暗中更改卦象之人。
界内,能够在千机卜手下无声无息地做手脚的人,寥寥无几。
他正思索间,千机卜的脸色却骤然一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音,整张脸也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死死瞪着楼听澜,嘴唇剧烈颤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这般场景,楼听澜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当即反应过来:
“真言咒。”
先前在前尘镜中,楼立便已因中咒而死,如今又是如此情形。
冉青禾立即催动灵力,只是,饶是天生灵体的灵力,也只是能暂时缓解他的痛苦。
千机卜忽地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口中已满是鲜血,他吐出一口血沫,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沾着地上流出的鲜血,颤抖着拽过楼听澜的衣角,划出了一个字:
“千。”
只落下这一个字,千机卜便猛地一颤,仿佛遭受着巨大的冲击,头一歪,彻底倒了下去。
他身上的暗红色纹路也渐渐隐匿,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一个血字。
但仅仅是两条线索,便已经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人。
冉青禾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心软地叹了口气,将那枚掌门玉牌塞到他的手心。
“确定了,对吗?”
她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