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深人静,小院内只有风雪掠过屋檐的簌簌声,如同呜咽。
李淮月刚将咳喘稍平的母亲韦氏哄睡,为她掖好被角,自己则回到外间,对着一盏跳动的孤灯出神。日间与澹台晟那场以巨大秘密换取生存与寻人希望的交易,让她心神俱疲,而脖颈上被澹台烈掐出的瘀伤,此刻仍在寂静中更是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澹台烈已对她起了杀心。不管是澹台漠和澹台烈想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而今生的她对于澹台晟而言,不过是一枚有点用的棋子,倘若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也一定会弃如敝屣。
“月儿。”李瑾月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这么晚还不休息?”
昏黄的烛光下,那是张与她有着三分相似的面容,即便身着粗布麻衣,发间毫无饰物,也难掩天生的那份贵气端庄。
李淮月摇摇头,唇边展出一抹淡笑:“还不困。”
李瑾月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月儿……”她目光落在妹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疼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怍,“你……真的长大了。”李瑾月坐到旁边,看着眼前的妹妹,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冷静果敢,虎口求生,反观自己还恍如梦中,至今不敢相信沦为亡国囚奴的真相。
李淮月微微一怔,看向姐姐。烛光下,李瑾月的容颜依旧美丽得惊心,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轻愁,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了些。她握住姐姐微凉的手,轻声问:“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李瑾月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弧度,目光低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还记得在虞国皇宫时,你总是那个跟在我身后、需要我护着的小妹妹。怕黑要我陪着睡,受了委屈会躲在我怀里哭……可现在……”她抬起眼,眼中已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现在,却要你处处维护我,替我挡风遮雨,甚至……要用你自己去换取我们母女三人的安稳。”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半夜惊醒,看着这冰冷的帐篷,闻着这北地的风雪气息,都觉得……亡国破家,就像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多希望一睁眼,还是在荣城的宫殿里,父皇还在,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帝姬……而我,还是那个能护着你的姐姐……”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湿痕。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样才能冲刷掉一些积压在心中的屈辱和痛苦。
“可是……不是梦啊……”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北境的铁蹄踏碎了我们的家!是澹台蛮那个暴君下令屠城!是澹台漠、澹台烈、澹台晟他们……他们这些刽子手,毁了我们的一切!让我们从云端跌落泥沼,让父皇挥剑自刎,让我们像货物一样被掳来掳去,受尽屈辱!”
她猛地抓紧了李淮月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妹妹的肉里,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火,那火焰几乎要将她平日里温柔似水的形象彻底焚毁:“我恨!月儿,我恨他们!我恨这北境的每一个人!恨这片冰冷的土地!我恨不得……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看起来脆弱又疯狂。这是李淮月第一次见到姐姐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宣泄内心的仇恨。以往的姐姐,总是将痛苦深深埋藏,用柔顺和沉默来保护自己和家人。
李淮月没有挣脱姐姐紧握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上姐姐的手背,传递着温暖和力量。她静静地听着,等姐姐剧烈的喘息稍稍平复,才用异常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说道:“姐姐,你的恨,我明白。我的恨,不比你的少一分。”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昏黄的烛光,仿佛要刺破这北境的夜空:“姐姐,你没有变弱。”李淮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只是用你的方式在守护着母亲,守护着我。你的温柔,你的隐忍,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让我们在绝境中还能保有最后一丝体面,它让母亲在病中还能感受到一丝慰藉。”
“而我,”李淮月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躲在姐姐的羽翼之下,那么,就让我来成为那把刀。用我的方式,在这狼窝里,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姐姐,记住这份恨。”她紧紧盯着李瑾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把它藏在心里最深处,但它不要烧毁你自己。我们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活着才能看到仇人付出代价的那一天。至于谁守护谁……我们是姐妹,是彼此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无论谁站在前面,都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
李瑾月望着妹妹眼中那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决绝甚至是一丝冷酷,心中的滔天恨意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被妹妹的强大所安抚。她伏在妹妹的肩头,无声地痛哭起来,不再压抑,不再掩饰。
李淮月轻轻拍着姐姐颤抖的背,如同小时候姐姐安慰她一般。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姐妹身上,一个泪如雨下,释放着积压已久的痛苦与仇恨;一个眼神冰冷,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与守护的决心。
安抚李瑾月回房睡下后,忽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谨慎而克制。
李淮月心中一凛,瞬间警惕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侧耳细听片刻,才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是府中一位面相慈和、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嬷嬷,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瓶。
“李姑娘,”老嬷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不失分寸,“惊扰姑娘了。这是三殿下刚吩咐老奴送来的,说是军中医官秘制的活血散瘀的药酒,效用极好。殿下让姑娘仔细涂抹于伤处,好生将养着,莫要……因小伤耽误了日后为殿下分忧做事。”
李淮月怔了一下,才伸手接过那尚带着室外寒意的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有劳嬷嬷了。”她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干涩。
“姑娘客气了,这是老奴分内之事。”老嬷嬷福了一礼,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入了夜色中。
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李淮月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瓷瓶。瓶身洁白细腻,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此刻狼狈的处境形成微妙对比。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那凉意仿佛顺着血脉,一点点渗入心底。
他……注意到了?
这个认知,不像惊喜,反而像一颗投入结冰湖面的小石子,先是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带来的是更深层的、冰面下暗流涌动的茫然与无措。
她拧开瓶塞,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药香夹杂着清冽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确是上好的伤药。可这份“好意”,在此刻她身心交瘁、前途未卜的境地下,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根刺,刺得她心头发酸。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脖颈上那圈青紫的瘀痕,刺痛感让她微微蹙眉。与此同时,前世的某些碎片化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交错。
那时的她,亡国家破,如同惊弓之鸟,在最初的绝望后,她选择栖身于澹台晟的羽翼之下。
他对她,确实算不上温情,反而有些冷淡。他极少踏足她居住的偏僻小院,即便偶尔前来,也多是无言的沉默,或只是寥寥数语的询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物品般的疏离。没有耳鬓厮磨,更没有软语温存,每一次接触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冰冷。
但是……
李淮月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瓷瓶上反复摩挲,眼神因回忆而显得有些恍惚。她记得,北境的冬天寒冷难耐,她自幼畏寒,手脚总是冰凉。但她所居的那处小院,炭火却总是供应得比其他俘虏的住处要足些,暖意融融,让她勉强能够抵御严寒。她后来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隐约得知,是澹台晟特意吩咐下去的。
她记得,有一年她染了风寒,病了好几日,胃口全无。那几天,厨房送来的膳食便悄然变得清淡精致了许多,还多了几样北地没有的,是从前在虞国她常吃的糕点。无人明说,但她心里清楚,这绝不会是寻常仆役能想到、敢做主的。
她还记得,每逢年节,或是他立下战功得到王庭赏赐时,总会有人悄无声息地送来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匹颜色素净保暖的料子;有时是一支式样简单、却打磨得异常光滑趁手的银簪;有时送来的是一小匣品质上乘的松烟墨和几支狼毫笔,每次的“赏赐”都来得悄无声息,从不附任何言语,仿佛只是循例办事,但她却总能从中品出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漠然的“留意”——他记得她畏寒,记得她病中的口味,甚至想着给她留点微不足道的消遣。
这些细枝末节,并非她开口所求,也绝非他必须给予。在那漫长而压抑的囚徒的光阴里,这些冰冷制度下偶然透出的一丝缝隙般的“关照”,成了她灰暗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点类似“被看见”的微光。那时他的府中,除了她,再无其他女眷,无形中为她隔绝了许多麻烦打扰。这些虽不足以温暖身心,却让她在绝望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可悲的依恋和……活下去的惯性。
如今,手中这瓶深夜送达的药酒,仿佛与那些前世的记忆碎片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李淮月用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她不断告诫自己,可是,理智的告诫如同坚冰,却无法完全冻结心底那一丝真实的、因伤痛被“看见”而产生的细微颤动。她将药酒小心地放在桌上,没有立刻涂抹。脖颈上的瘀伤依旧阵阵抽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澹台烈的威胁和现实的险恶。
但她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小白瓷瓶上移开。握过白瓷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无论如何,活下去…… 她对自己说,声音低沉而坚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包括这偶尔流露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留意”,保护好母亲和姐姐,找到沈奚沈菱,然后……等待向李盈复仇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