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璇下车,对门前有些愕然的家丁道:“劳烦通传,卫璇,求见陈夫人。”
那家丁一听“卫璇”二字,眼睛瞬间瞪圆,不敢怠慢,飞也似地进去通报了。
卫璇带着云袖和卫竹,跟着引路的婆子刚穿过第二道垂花门,正准备往正厅去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卫三妹妹?!”
只见陈邵乾正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从抄手游廊那头挪过来。
他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斜着盖住了小半个脑袋,一边胳膊吊在胸前,一条腿也似乎不敢着力,整个人包扎得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偏那身衣裳依旧华丽扎眼,看起来甚是滑稽。
他见到卫璇,抢着说道:“你怎么来了?是……是听说我前几日在西山狩猎,为了追击一头凶猛的獐子,不慎在林子里挂了彩,特地来看我的?”
他被小厮搀扶着一点一点往这边挪,继续故作轻松道:“哎呀,其实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那林子太密,树枝剐蹭了几下,扭到了筋骨。太医说了,将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恢复如初,照样能跑马射箭!你看你还亲自跑一趟,真是……”
他絮絮叨叨着,好不容易走到卫璇面前,卫璇竟是脚步没停,直接越过他,继续朝着正厅方向走去,一眼都没有多给。
一阵微冷的穿堂风掠过,吹动了卫璇的裙摆,也吹僵了陈邵乾脸上那故作潇洒的笑容。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抹浅碧色身影毫不留恋地远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扭头问身边的小厮:
“她刚才是不是没理我?!
“她直接走过去了?!!
“她什么意思?!!!”
陈邵乾歇斯底里。
小厮一脸为难,绞尽脑汁找补:“少爷,您别多想……卫三小姐定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在奴才们面前与您多说话。毕竟您是她未来的夫君,女儿家面皮薄,心里再着急,面上也得端着不是?这说不定……是欲擒故纵呢!”
陈邵乾将信将疑,但听着“未来夫君”、“欲擒故纵”这几个字,又觉得颇有道理,心里的那点不快顿时被一种莫名的甜意取代,他摸了摸下巴,哼笑一声:
“嗐,这小丫头,心思还挺多。至于么?”
自觉想通了关窍,他便也不再纠结,由着小厮搀扶着他慢悠悠地走,只觉头上身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正厅内,熏香暖融,陈夫人端坐在主位,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
见卫璇进来,她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卫璇沾染了些许尘土的车旅常服上扫过,唇角扯起一个算不上热情的弧度:
“璇丫头来了?快坐。瞧你这风尘仆仆的,可是刚从城外回来?不是伯母说你,你如今掌着偌大家业,忙碌些也是应当。只是女儿家终究不比男子,总这般在外抛头露面,车马劳顿的,身子怎么吃得消?也该多爱惜些自己才是,免得惹人闲话。”
她语速不快,字里行间却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动声色的贬损。
卫璇依言在下首坐了,云袖安静立在她身后,卫竹则如往常般守在门外廊下。
她对陈夫人那番话恍若未闻,只端起丫鬟奉上的茶,并未饮用,抬眼看向陈夫人,语气平和:
“劳夫人挂心。不过是去京郊田庄处理些琐事,算不得劳累。至于闲话,”她微微一笑,“世间闲话何时少过?我卫璇行得正坐得直,但求问心无愧便好。”
陈夫人被她这不软不硬的话顶了一下,脸色微沉,放下茶盏,道:
“你年纪小,不知人言可畏。我们这等人家,最重的便是名声清誉。你与邵乾的婚事虽说暂且搁置,但名分犹在,你的一举一动,也关乎我们陈家的脸面。”
卫璇等的就是她提起婚事。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迎着陈夫人审视的目光,道:“夫人所言极是。正因关乎两家清誉,璇儿今日才特来登门,正是为了我与陈公子这门婚事。”
陈夫人只道卫璇终于知道服软,或是想来商议婚期。毕竟这种事情,一直拖着,只会对女儿家有害无利。
她脸色稍霁,端起架子,慢条斯理道:“哦?你待如何?”
卫璇忽站起身,对着陈夫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道:“璇儿今日前来,是恳请夫人,允准解除我与陈邵乾公子的婚约。”
“什么?”陈夫人手一抖,茶盏盖子“哐当”一声落在杯壁上,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站起身,“你要退婚?!”
“是。”卫璇直起身,目光坦然,毫无退缩,“璇儿深思熟虑,自觉性情木讷愚钝,不善交际,更乏才德,实非陈公子良配。陈公子龙章凤姿,当觅真正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之名媛,方不负其才华家世。璇儿不愿因一己之故,耽误公子前程,更不愿令两家因这不合适的姻缘,日后徒生尴尬,伤了和气。故,恳请退婚。”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陈家面子。但听在陈夫人耳中,却字字刺心!什么“性情木讷”、“非良配”、“耽误前程”,这分明是把她之前私下里,在那些关系好的富妇面前挑剔卫璇的话,原封不动地砸了回来,甚至还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态度。
她陈家还没嫌弃她卫璇抛头露面、行为出格,她竟然敢先来退婚?!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陈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卫璇,保养得宜的脸上阵红阵白:
“你放肆!卫璇,婚姻大事,岂是你说退就退的?!你把我陈家当什么了?!把你父亲置于何地?!”
“夫人息怒。”卫璇道,“家父那边,璇儿自会禀明。至于陈家,璇儿绝无轻慢之意,正因看重,才不愿以不祥之身,玷污陈氏门楣。璇儿心意已决,望夫人成全。”
她再次躬身。
陈夫人看着她,终于明白,她有钱,有手段,如今连卫侯爷似乎也管不住她,她更不在乎什么虚名!
强行绑着这婚约,只会让陈家更没脸。
一股巨大的憋屈和怒火涌上心头,陈夫人踉跄一步,跌坐回椅子上,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口,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滚……滚出去!”
卫璇目的已达,本也不愿再停留,再次一礼:“璇儿告退。退婚书及相关事宜,不日便会派人正式送至府上。”
卫璇带着云袖刚走出正厅不远,早已等得心焦难耐的陈邵乾便一把推开了搀扶他的两个小厮,低声斥道:
“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看见三妹妹出来了吗?凑这么近做什么?既然都说了人家姑娘家脸皮薄,要是再瞧着你们在,又不好意思跟小爷我说话了!”
他整理了一下额前因为缠着绷带,并未散乱的发丝,又努力挺直了些许背脊,脸上扬起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容,迎向卫璇。
“卫三妹妹!你可算出来了!”他抢步上前,试图挡住卫璇的去路,语速飞快,“上回你说安远伯府后园有西域珍禽,结果小爷我去看了,不过是几只聒噪的扁毛畜生,也没什么稀奇!你若真喜欢那些新奇玩意儿,何须去看别人的?我府上库里就有不少番邦来的好东西,会唱歌的雀鸟、能照出人影的琉璃镜……”
他献宝似的说着,然而,卫璇的脚步没有停顿,又是一次看也不看他,径直朝着府门方向走去。
陈邵乾见她来势不减,下意识地怕被她撞到,慌忙向旁边一侧身。
可他忘了自己腿脚不便,这一下重心不稳,“哎哟”一声,竟是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颇为狼狈地摔坐在地。
“少爷!”两个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
陈邵乾坐在地上,也顾不上疼,指着卫璇决然远去的背影,气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对着小厮低吼:
“你不是说她是欲擒故纵吗?!不是脸皮薄吗?!这像是脸皮薄的样子吗?!!”
一个小厮吓得面露难色,为了脱罪,信口胡诌:“少爷息怒!许是……许是卫三小姐在里头受了什么大气,心情不佳?对!定是如此!您想啊,她心里装着您,若是被夫人训斥了,岂不更觉得委屈,这才……”
他话未说完,正厅方向传来陈夫人声嘶力竭的怒骂,伴随着瓷器重重摔碎的刺耳声响:
“滚!让她滚!不知好歹的东西!我陈家还不稀罕呢!!”
陈邵乾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跟小厮计较了,在小厮的搀扶下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匆匆赶去正厅。
只见母亲陈夫人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地上是一只粉身碎骨的官窑茶盏。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何故发这么大的火?”陈邵乾急忙上前,“是不是那卫璇顶撞您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年纪小,不懂事……”
“顶撞我?!”陈夫人猛地抬头,眼神恶狠狠剐向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声音尖利,“她何止是顶撞!她是来打我们陈家的脸!打你的脸!!”
她越说越气,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梦?!你知道她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人家是来退婚的!退婚!!她卫璇,把你给退了!听懂了吗?!我们陈家,被她一个黄毛丫头给退婚了!!”
如同数九寒天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陈邵乾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退婚……
她不是来看他的,也不是来商议婚事的……
她是来……把他给退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摇头,喃喃道:“不,不可能……母亲,您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气糊涂了,她怎么会和我退婚呢?”
“我气糊涂了?!”陈夫人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恨铁不成钢,抓起另一只官窑茶盏,狠狠掼在陈邵乾脚边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她的怒吼:“是她卫璇亲口说的!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你陈大公子!要给你寻个真正的名媛!你给我醒醒吧!!”
陈邵乾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仍是一副拒绝接受现实的样子。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缠着厚厚绷带的额头,又看了看自己吊着的胳膊,眼神里闪过一丝恍然,带着几分委屈和不确定,小声嘀咕道:
“难道,是因为我受伤了,破了相,没以前好看了,所以她才……”
陈夫人看着他这副蠢样,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差点真的晕厥过去,被旁边的嬷嬷慌忙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