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四字落入耳中,叶惜闲猛然醒转。
“朝夕!”
“大人!”
朝夕披挂带刀匆匆而来,不等她开口,拱着手回禀道:“属下刚从门房处回来,门外是一赤发长髯的老道带着一群苏庄中人!”
“苏庄中人?”叶惜闲心头一凛。
关外民风彪悍,出了人命官司,若他们自诩“自治”,不愿受西梁国规束,则应去找族长、庄主身份地位的人为死者寻个公道;若愿意遵循西梁国法度,便该径直去往县衙。来馆驿作甚?
“走!”
门外的叫嚷声越发张狂,叶惜闲只怕再拖下去又起祸端,站起身道:“前方带路!”
“是!”
*
“砰砰砰!”
“开门!”
“叶大人,把门打开!”
“吱呀”一声,馆驿的门朝里张开。
两名壮汉维持着叩门的姿势,险些绊进门里。
抬眼撞见叶惜闲神情严肃,两人形容微微一僵,面面相觑间,缩着脖颈退出门外,朝她倾身拱了拱手,又跌跌撞撞往阶下去。
“仙人!门开了!”
叶惜闲顺着两人慌乱的身形望向熙熙攘攘的阶下。
馆驿门前素来热闹,却从无一日如今日这般,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皆为关外人家。
再看人群正前方、两名壮汉拱手行礼的……
“如意仙?!”
认出赤发金冠的如意仙,叶惜闲脸色微变。负后的手蓦然紧攥成拳,她举步迈出门廊,环顾四下片刻,沉声道:“解阳路迢迢,仙人如此大动干戈率众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如意仙一声冷哼,分明居于下首,抬眼望来的神色却满布睥睨的倨傲。
不等叶惜闲多看,他拂然转身,捋着自己稀疏的长须,手中拂尘一挥,厉声道:“抬上来!”
“是!”几名壮汉齐齐应声,左右行人自觉分列两边。
左右惊鸟的振翅声里,四名壮汉抬着一具尸骸徐徐而来。途经处,左右庄人纷纷侧目。
叶惜闲心一沉。
没等看清,如意仙已侧身让出半步,拂尘指着那门边上的尸骸,冷声道:“叶大人可认得他是谁?”
负在身后的手越发紧握,叶惜闲紧皱着眉头,垂目望去。
门板上的人衣饰虽如常,浑身干瘪焦黑,哪里还有半分人模样?
余光瞥见左右侧目、不忍再看,叶惜闲的脸色越发难看,沉声道:“道长这是何意?”
“呵!”
如意仙笑得讥诮,瞥了眼门边上的“干尸”,冷冷道:“叶大人贵人事忙,竟连昔年好友都……”
“阿哥!”
他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
叶惜闲抬眼望去,却是摇摇欲坠的何娘子,似终于按捺不住,顶了张惨白的脸,挣脱开搀扶的左右,跌跌撞撞冲到人前,伏在焦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你如何便去了!
“留我一人,我怎么办……怎么办……”
“何娘子……哎!”
“快扶她起来!成何体统!”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体统不体统……”
左右或劝告、或叹息,你一言,我一语,落入叶惜闲耳中,廊下的身形蓦然一顿。
阿杨?
那具不成人形的焦尸,是前日还生龙活虎的何杨?!
“大人!”
见她神色不对,朝夕一把扶住她臂腕,飞快扫了眼阶下似胸有成竹的如意仙,摇头道:“那如意仙人分明有备而来!大人莫要中了他的计!”
叶惜闲顿然醒转,轻一颔首,稳了稳心神,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松开,而后垂目望着廊下,沉声道:“道长这是何意?何杨遇害,不带去县衙,送来我迎阳馆驿为哪般?他……”余光瞥见何杨如今模样,叶惜闲喉头一哽,忍不住道,“为何会……”
“大人见多识广。”
如意仙眼里掠过一丝了然的精明,亦不再弯弯绕绕,轻哼一声,指着何杨,抬抬头朝叶惜闲:“依大人之见,什么‘人’能将人伤成这样?”
“你的意思是?”叶惜闲眉心一跳。
伤他的并非“人”?
叶惜闲心绪纷乱不等厘清,如意仙骤然上前一步。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污渍斑斑的槐木罗盘,垂目端量片刻,再度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叶惜闲,沉声开口道:“前日夜半,贫道在庵中静坐问道,忽见北方山下妖气冲天!贫道怕山下百姓为妖怪所害,天不亮便出门,于昨日黄昏抵达苏庄,受罗盘指引,找到了已为妖物所害的何杨!”
前日夜半?
叶惜闲面色微凛。
苏庄篝火宴后?
彼时她因吃多了酒,早早回房歇息。次日一早离开苏庄,见到了姗姗来迟的阿青,的确没见到何杨。
而今想来,何杨虽不满她对阿青的判若两人,念在旧日交情,也该来相送一二才是。
如意仙话里的意思,他彼时已为妖怪所害?
眼里噙着明晃晃的防备,叶惜闲垂目扫过阶下神色各异众人,又转向如意仙,冷声道:“道长方才的意思,何杨是为妖物所害?”
如意仙赤发一扬:“大人不信?”
不等人应声,他骤然高举起手里的槐木罗盘,觉察四下纷纷投来的目光,唇边飞掠过一抹戏谑,又慢条斯理开口道:“叶大人见多识广,知晓贫道的如意金钩,想也知晓贫道的见妖盘?”
见妖盘?
叶惜闲面色微沉,正不知所云,如意仙已托起手里的槐木罗盘。
盘上指针无风自动!
“见妖盘,顾名思义,见人则乱,见妖则明。”
如意仙眼里颤动着幽然与诡谲,目光沉沉盯着叶惜闲,继续道:“昨日正是借着见妖盘的指引,贫道与庄人才能顺利找到何杨尸身;今日也是它指路,我等才会一路追寻来此。”
追寻来此?!
叶惜闲杏眸骤凛,不等明辨他话中意,如意仙已撤回见妖盘;右手两指并拢指着盘中指针,两眼瞪着罗盘,口中念念有词——
“邪祟牟弥……急急如律令!”
街边凛风骤起。
四下纷纷躲避,头顶枯叶簌簌。
“喝!”
如意仙一声惊喝,罗盘上的指针突然停止转动。
左右庄人纷纷翘首。
“快看!”
“不愧为上界圣物!”
“指向哪儿了?当真……”
叶惜闲紧攥着衣袂,眉心直跳。
果不其然,下一瞬,如意仙托着见妖盘,斜睨了她一眼,确认她已看清,唇边飞掠过一丝浅笑,开口道:“大人可有话说?”
“当真在馆驿里面?!”
人群中不知谁人一声惊喝,阶下交头接耳声又起。
“怎会如此?先驿丞……怎会有妖?!”
“先驿丞是先驿丞,而今这馆驿……”
“你是说……”
她?可有话说?
与此同时的叶惜闲余光关注着越发混乱的阶下,心直直往下沉。
诚如朝夕所言,眼下悟空不在,如意仙领着苏庄中人如此兴师动众,分明有备而来。
馆驿中有妖不假,可八戒、沙僧、玉兔……他针对的是谁?
还是没有明确目标,只唯恐天下不乱?
“叶大人?”
见她眉头紧蹙神情严肃,如意仙越发洋洋得意,转头瞥了眼何杨与何娘子,又朝前两步,大声朝叶惜闲道:“若问心无愧,可否让我等入内一看?”
入内一看?
叶惜闲顺着他的视线望了眼人群正中的何杨,面沉似水。
如意仙借故寻衅为真,说的话却并非全然为假。何杨死状凄惨,实不似“人”所为。
可若是妖物作祟……
《西游》为蓝本的世界,有妖怪出没并不稀奇,遑论悟空几人还在馆驿,奇得是,命案发生的时机会否太巧了些?
前日夜半,何杨在关外遇害,关内亦有妖怪故弄玄虚,摄走了外出收衣的小莲儿。
素来平静的西梁国不仅出现了妖怪,且一下子出现了两只;好巧不巧,城里城外两只妖怪都选在了同个晚上行事。
若说城中那只妖怪时时关注着悟空几人动向,才会在彼时作乱,城外那只妖怪为何偏偏选在了悟空一行投宿苏庄时?
为挑衅?还是别有因由?
“叶大人!出什么事了?”
叶惜闲正仔细揣度着前后种种,忽听叮叮当当的脚步声自门里传来。
她抬起头看,原是唐僧听见门外动静,让八戒沙僧搀住,大步而来。
唐僧?
望着清晖下的锦斓袈裟,叶惜闲脑中灵光一闪。
前夜投宿苏庄的不只有悟空,还有唐僧。
莫非庄外那妖怪的目标实际并非何杨,而是唐僧?只是不知怎得阴差阳错,何杨成了唐僧的替死鬼?
若如此……她骤然转向阶下目露精光的如意仙。
如意仙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为何知晓苏庄出了事?
一早率众而来,是想借何杨的死泼悟空一身脏水?还是欲趁悟空不在,兴风作浪?
“圣僧莫怕,不过是……”
“叶大人!”
她倾身拱手,解释的话没来得及出口,阶下不知谁人一声高喝,回首间,群情突然激奋——
“耽搁什么功夫?若不让我等进去,便将那杀人凶手交出来!”
“正是!有罗盘指引,是不是杀人凶手如意仙一探便知!”
“交出来!”
叶惜闲身形一僵,紧锁着眉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倏地一缕细风拂过鬓边。一道倩影掠过廊下,转眼伏倒在何杨身侧,拉着他干枯的五指,声泪俱下。
“杨哥!!”
阶下众人齐齐一怔。
没等明白发生了何事,叶惜闲只觉朝夕拉着她的五指骤然用力,身后传来不可思议的惊呼——“阿落?!”
阿落?!
叶惜闲心一沉,垂目再望,伏在何娘子身侧的,除了朝落,还能是谁?
惶惶然察觉另一人的身影,何娘子转头望着对方,下一刹,她圆瞪着双眸涕泪俱下——
“嫂嫂!”
嫂嫂?!
叶惜闲神情一怔,望着阶下熟稔不似寻常的两人,过去种种不以为意的画面自识海各个角落冒出,瞬间连珠成了线。
“朝落说昨日应了何娘子,说今日去帮她修缮屋瓦……”
“那肚子……若我没记错,她今岁才十九?”
“大人,阿青,阿落,我,还有何杨,自小一起长大……”
频频翘班出关的朝落;眼见何杨众星捧月而变了脸色的朝落;与何娘子交情匪浅的朝落……
与朝落交情匪浅的,究竟是何娘子,还是……叶惜闲骤然抬起头,望着门板上没了人形的何杨,面色骤沉。
【金衣?】
顾不得四下纷扰,她转头望向树丛中冷眼旁观的金衣,语气急促道:【孩子的父亲!最开始那个隐藏任务,是何杨?!】
【嗯?】
金衣微微一怔,扇了扇翅膀,又啄了啄尾羽,飞快瞟了眼阶下,慢条斯理道:【眼下时辰,你还有闲心做什么隐藏任务?】
廊下秋风起,叶簌簌。叶惜闲的心没来由的一颤。
下一瞬,沉吟良久的朝落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飞快瞥了她一眼,然后高举起手中物事,环顾着街边众人,沉声道:“杨哥,此物为凭,友邻见证,朝落在此发誓,无论天涯海角、什么代价,我必为你讨还公道!”
秋日灼灼,廊下晴丝如线,晕得阶下百姓的脸模糊不清。
看清她手里沾了秋晖的金黄色猴毛,叶惜闲杏眸一缩,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悟空……怎会是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