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倾落。朝落话说出口,馆驿门前落叶纷纷,一时杳然。
城里城外妖怪作乱,悟空至今未归,何杨的死在意料外,如意仙又来势汹汹……叶惜闲垂目望着阶下,思绪正纷乱,门里唐僧的咕哝抱怨伴着叶落簌簌直往耳朵里钻。
“……怎得这般冲动,早与他说了不可犯戒、不可杀生,猴头冲动,又生事端!”
叶惜闲转头剜了他一眼,余光瞥见交头接耳的四下,顾不得多虑,挣脱开朝夕拉着她的手,大步朝前道:“朝落!”
街边众人齐齐举目望来。
叶惜闲满心惴惴朝前半步,看清朝落眼里全然不同于以往的冷漠与疏离,心一沉,下意识攥了攥垂坠在手边的衣袂,少作忖度,开口道:“你手里的东西虽是从何杨身上找到,一来,何杨时常上山打猎,身上沾些毛发、翅羽,再寻常不过;
“二来,他在郊外过了一夜,途经野林才至馆驿,一路风尘仆仆,你如何能确定那物事一早便在他身上?以此作为证据,未免太牵强了些。”
朝落面色骤冷,收起高高举起的右臂,正要开口辩驳,人群里的阿青迈出半步,迎着叶惜闲不解的视线,沉声道:“仙仙说的哪里话?!”
待众人纷纷转头望来,他走到朝落身侧,转头看了眼她手里的猴毛,眼神一黯,撇了撇嘴角,又转向廊前几人道:“仙仙自小出入东关,于苏庄与解阳山熟悉无比,莫非不知无论庄中还是解阳山,都没有金色毛发的牲畜?”
惊觉自己言语间泄出的刻薄,阿青眉心一颤,猝然别开脸,望着朝落手里的猴毛,沉声继续道:“这些金色的猴毛,倒是与前两日随仙仙出入苏庄的孙长老一模一样!”
“孙长老?”有庄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间,小声嘀咕道,“什么孙长老?”
“呐!”左右朝廊下努努嘴,轻声应道,“圣僧那三名徒弟可还记得?那毛脸雷公嘴的大徒弟便姓孙!”
“是他?!”最初开口的人两眼一瞪,目露了然道,“的确似他的毛发,金光灿灿!”
“如此说来,他无论长相、举止都很怪异……”
左右交头接耳,议论声越发旁若无人。
叶惜闲攥了攥衣袂,正欲出声打断,人群中不知谁人一声高喝——
“是了!你们可还记得,前日篝火会,孙长老与阿杨起了冲突?”
“是!”有乡邻信誓旦旦,眼神在何杨与唐僧几人中间打了个来回,扯着嗓子道,“当着众人的面,那孙长老尚且敢对阿杨下手,背着人……”
“莫不是彼时便已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在夜半尾随阿杨,然后痛下杀手?!”
众人纷纷应和。“此言有理!”
“岂有此理!我苏庄倾尽所有尽心尽力招待,他竟恩将仇报!”
“尖嘴朔腮、獐头鼠目!”
“其身不正,而今想来,原是妖物所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阵秋风未过,三两句话功夫,众人已“明辨”悟空的作案动机、手法,乃至真身,急不可耐欲将他定罪。
叶惜闲垂目环顾着众人,正暗暗揣度如何替悟空开脱,阿青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转头看了看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左右,抬头朝叶惜闲道:“仙仙,事已至此,何不让孙长老出来,与我等当面对峙?!”
“……”
当面对峙?
叶惜闲面色微沉,正迟疑是否要说出城中亦有妖怪作祟,同在廊下的唐僧按捺不住,躲避着四下投来的视线,转头拉着八戒抱怨道——
“……又破杀戒,真真不让人省心!待他回来,再不要他当徒弟……让他回花果山去……”
“回去”二字落入耳中,叶惜闲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股无名火从尾烧到了头。
顾不上众目睽睽,她猝然转过身,瞪着愁眉不展的唐僧,冷声道:“唐长老?”
唐僧蓦然回头。
眼神无辜,锦斓袈裟灼灼,落入叶惜闲眼中,却全不似往日出尘高洁、溢彩流光。
“事实如何无人知晓,前因后果尚且不清,仅凭外人三言两语说道,”她眸光一凛,压着心上勃然而生的怒火,继续道,“何必急着给大圣定罪?大圣前夜在何处,昨夜去了何处,旁人不知,你莫非不晓?!”
“我!”
唐僧喉头一哽,回头望了望齐齐颔首的沙僧与八戒,又转向叶惜闲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那大徒儿本领高强,只性子鲁莽、不受管教,以往也曾犯过杀戒……”
“你!”
叶惜闲脸色微变;没来得及出声打断,空中传来一声高喝:“师父!”
又片刻,白云飘来馆驿上空。悟空收起手中金箍棒,降落云端而来。
“师父,出什么事了?怎么都在门边?”
不等看清来人是谁,悟空纵身跃下云头,飞快瞟了叶惜闲一眼,又跃过门廊,伸手搀住神色惶惶的唐僧道:“师父,可还好?”
阶下静寂只一瞬,不知谁人高喝“当真是妖怪”,下一刹,阶下众人齐齐回神,交头接耳声纷纷又起。
“悟空,如何现在才回来?”
不等悟空回头,唐僧拉着他的臂腕朝里两步,又抬头瞥了眼门外,压着嗓子道:“一去半夜,妖怪可追到了?可生了什么事端?”
“师父有所不知,那妖怪的巢穴原来并不在西梁国中!”
提起那城中作乱的妖怪,悟空火眼金睛一凛,正色道:“昨夜我跟着那妖怪一路往西,直至出了西梁国,抵达一座名为毒敌山的深山,才见那妖怪散去阴云,躲进了一处名为琵琶洞的巢穴中!”
听清两人的话,八戒摇头晃脑上前,甩了甩肥头大耳,大喇喇道:“既知那妖怪藏在何处,为何不把那几个女儿救回来?师兄莫非去了哪里躲懒,又回来胡说八道!”
“你个呆子!”
悟空一记眼刀剜向八戒,指了指自己额头,又正色道:“你可知晓昨日为何不等出手,玉兔便从云端坠了下来?”
八戒正色,不必追问,又听悟空道:“不知那妖怪使得什么法器,只往后一挥,蛰中我头皮,我竟觉得头痛欲裂,全无相抗之力。不得已,只得先回馆驿禀报!”
“大师兄钢筋铁骨,什么法器竟能伤了师兄?”沙僧骤然色变,连忙上前查看他头上伤口。
与此同时的叶惜闲听着他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眸光倏然一亮。
毒敌山、琵琶洞?
那不是原著中蝎子精的处所?
所不同是,原著中的唐僧是在离开西梁国时才被蝎子精摄去,此间的蝎子精却在他几人逗留西梁国时便已提前出场。
不论原因为何,而今既已知晓城中作乱的妖怪是西方的蝎子精,待时机成熟,让悟空去天界请卯日星君来帮忙便是,眼下更紧要是莫名安在悟空身上、莫须有的杀人罪名。
叶惜闲思绪正飞转,嘈杂的议论声中,如意仙再按捺不住,他大步至人前,手中高举着见妖盘,厉声朝廊下道:“什么毒敌山,什么琵琶洞,猴精妄言!”
不等谁人回神,他骤然回过头,待手中的槐木罗盘发出预兆不祥的琅琅声响,众人齐齐望来,又继续道:“乡亲们,如贫道方才所言,贫道手中的见妖盘乃上界圣物,于死气、怨气、妖气最为灵敏。何杨的死是否他所为,一问罗盘便知!”
“仙人此言有理!”
“他虽可怖,我等有如意仙人在前,怕他作甚?!”
众人被煽动,转头忘了不时前的惶恐,纷纷自瑟缩中回过神来。
“妖怪,如意仙在此,还不快束手就擒?!”
“妖怪,害我乡邻性命,我等要你血债血偿!”
“……”
“是你?!”
左右你推我搡,声势正嚣嚣,悟空认出门外如意仙,火眼金睛骤然一凛。
“好你个老道!不在解阳山待着,来此弄什么风浪?!”
不等谁人出声,廊下凛风骤起。
悟空掣出金箍棒,掠过廊下,直奔如意仙。
“人言事不过三,我已给过你两次机会,你既亲自送上门外,别怪老孙我不顾长兄情面!”
不顾众人神色,他飒然纵身而已,火眼金睛一瞪,金箍棒已然高举过头顶!
“妖、妖怪!”
正对着廊下庄人比如意仙先回过神——
“跑!”
“猴精杀人啦!快跑啊!!”
“啊!谁踩我?!”
“哎哟!!”
四下你推我搡,奔走相告,馆驿廊下刹时一片混乱。
金箍棒的落影扫过眼角余光,如意仙脖颈一缩,一把抱起踉跄经过正前的娃娃,躬身缩脖往人群里钻。
悟空如何肯让?
他火眼金睛一闪,手上的金箍棒立时挥得更高——
“妖道!纳命来!!”
眼见金箍棒离惊散而逃的众人只方寸,廊下众人齐齐色变。
“大圣!!”
“大师兄!”
最怒不可遏是门里的唐僧,不顾场合、因由,眼见悟空“屠刀”挥向平头百姓,他面色一凛,锦斓袈裟朝后一扬,闭目念起紧箍咒。
经文响起刹那,空中的悟空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浑身骤然一僵。
下一刹,只听哐啷一声,金箍棒脱手,他似秋天枝头的枯叶,不由自主直直朝下方坠去。
“嘭!”“啊!!”
四下浮尘肆虐,悟空不可抑制的痛呼声紧跟着响起。
“悟空?!!”
眼见他蜷缩着身形满地打滚,叶惜闲心一沉,飞快跑出两步,又转头望向眉目平和的唐僧,目眦欲裂。
“唐三藏!!”
紧箍咒骤然一顿。唐僧徐徐掀开眼帘。廊下另几人亦垂目望来。
叶惜闲却已顾不上,回头眄了眼满地打滚的悟空,两眼倏然通红。
“你没听见他的话?那毒敌山里的妖怪有个顶顶厉害的法器,甚至能伤了刀枪不入的悟空!他头上本就有伤,此时催动紧箍咒,你、你想让他……”
叶惜闲胸前起伏,话不成句。
唐僧垂目瞥了眼地上的悟空,又抬眼望向叶惜闲,神情依旧不为所动。
观音亲点取经人、唐王亲封御弟,西行途中所遇,不论高门大户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对他礼遇有加,何时有人敢直呼他名讳?
睨着她的眸间飞掠过一丝冷然,唐僧徐徐垂下手,转头看了看四下,端着一如既往的高僧姿态,徐徐开口道:“贫僧如何管教自己的徒儿,不劳叶大人费心……”
“不劳费心?”
分不清心下是惊是怒,亦或是心疼为主,叶惜闲冷眼望着门里神色倨傲的唐僧,自前世初读《西游》起便埋于心底的不满经由“今世”重重浇灌,终于此刻喷薄而出。
“师父?徒儿?管教?”
她轻嗤一声,两眼盯着唐僧,冷声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敢问唐长老,你与悟空三人同行七载有余,传过他们什么道,解过他们什么惑?他们周身神通与你何干?”
不等人应声,她杏眸一凛,又继续道:“且不提你从未护过他们,若没有他三人保护,你独自一人能过得了几关?即便出得了长安,可出得了大唐?
“明知自己肉眼凡胎,偏不信悟空火眼金睛;因着你的固执、愚善,不听劝告,西行路上多出多少磨难?”
“取经路难行,西天路漫漫。他几人的修行,他几人的道……”
话至此处,叶惜闲仿佛突然脱了力般,垂敛着目光,低语喃喃:“莫不是你带来的九九八十一难?”
“叶大人!”
悟空已然回神,听清她的话,火眼金睛一凛,一把拉住她衣袂,哑声喝止道:“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