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迎阳馆驿偏厅,茶氲袅袅的窗前。
听阿青揣着双手、眼神闪躲承认自己是最后见过何杨之人,叶惜闲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初相识般上下打量着对方,很快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浮光,若无其事道:“可否细细道来?约莫什么时辰?什么地点?彼时何杨在做什么?”
“那日丰收庆典后,天时已晚,我回到房中绣荷包……”
提起那只横亘在两人间的“荷包”,阿青话头微微一顿,飞快瞥了叶惜闲一眼,又垂下眼帘,摩挲着热气腾腾的茶盏边缘,喃喃开口道——
“若我没记错,彼时月西落,时已近子时。我推开窗子,想要缓缓眼,抬眼正见阿杨从自己房里出来……”
“自己房里?”叶惜闲神情一怔,“是去东圊,还是……”
话没说完,见对方垂敛着视线摇头,她又改口道:“阿青可看清他去了何处?彼时他穿的什么衣物,神情如何?是与人有约还是孤身一人?”
“他……”
抬头望向她的眼神倏而有些闪躲,阿青左右顾盼许久,咬咬牙,颔首道:“衣物正是他今日穿得这件。若非如此,我亦不敢确信他是阿杨。至于是否与人有约……”
他颊边飞掠过一丝羞臊,眄了眼叶惜闲,又垂下眼帘,望着杯中波纹轻泛的茶水,悻悻道:“此前或许不曾告知仙仙,阿杨他时常夜半去后园!”
“时常去后园?夜半?”
叶惜闲下意识蹙起眉头:“苏庄后园石径崎岖,夜半又多雾,他去后园做什么?”
阿青攥了攥交握的十指,颊边跟着涌过一阵赧然,抬眸垂眼数次,仿佛泄了气般牵强弯了弯嘴角,讪讪道:“夜半、后园,仙仙当真不知他去做什么?西梁国中无男子,女子皆如狼似虎。阿杨身形魁伟,素来受娘子们欢喜……”
话头微微一顿,他道道:“阿杨时常夜半去后园,与不同的女子。”
“与不同的女子?!”
手中茶盏一倾,茶水刹时洒了满桌。
两人手忙脚乱起身收拾。不等再次落座,叶惜闲攥了攥手里的帕子,仿佛实在按捺不住,抬起头道:“可何杨与朝落不是……”
阿青扶起杯盏的动作一顿。“朝落?”
明白她话中意,他蓦然垂下眼帘,自嘲般轻勾了勾唇角,闷声道:“朝落对阿杨的心思,我几个与他二人亲厚,自然知晓,只是,”他飞快抬眸瞥了眼叶惜闲,又似自嘲般掩下满目黯然,轻道,“世间事大多如此,郎有意、妾无心;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不是她一厢情愿就一定会有回应。”
他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又道:“只我兄弟几人在时,阿杨时常念叨: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素来崇尚,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片叶不沾身?!”
叶惜闲的心没来由得一沉,转头望了望门外,又开口道:“那他可知晓,朝落有过他的孩子?”
“自然。”
阿青眼底依稀闪过一抹戏谑,很快掩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什么,闷声开口道:“我素知仙仙与朝落亲厚,知晓此事后,也曾试图劝过阿杨。朝落自小衷情于他,与我等又是自小相熟,若能成事,也算得上是两全其美。
“可阿杨说,她并非西梁国人,她的过去,你我并非一清二楚。再者,西梁国人从未将男子当人,她们有身孕与否,我等为何要放心上?”
阿青话说越多,叶惜闲的脸色越是难看。
“你的意思是,他对阿落?”从无真心?
她蓦然朝前半步:“可朝落她……”
夜半屋内孕吐不止的朝落,见何杨周围莺燕环绕而神色落寞的朝落,众目睽睽下以未亡人自居的朝落……
无数个朝落飞掠过脑海,叶惜闲眸光一闪,依稀若有什么即将冲破识海而出。
“你方才说,朝落自小倾慕阿杨,她莫非,”叶惜闲握着帕子的五指微微一曲,“一直想要留下那个孩子?”
阿青眼里掠过一丝不解,抬眸看她一眼,又颔首道:“我原先也如此以为,因此见她饱受怀孕苦楚,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在她生下孩子前,非得说服阿杨才好。可不知为何,过了没几日,她却主动吃下了落胎泉水,只是……”
想起什么,阿青蓦然蹙起眉头,摇着头道:“自那之后,阿杨与庄中娘子的往来更不避讳。朝落以为那是她兀自用了落胎泉的缘故,可实际上,阿杨从未想要过那个孩子,落不落胎,只是他用来搪塞朝落的借口而已。”
“她不知……”
叶惜闲坐回桌前,闻言手里的茶杯又是一顿。
如若朝落从不知何杨与她的往来只是逢场作戏,从不曾动真情……一线晴照投进窗棂,掠经眼帘,叶惜闲只觉雾茫茫的识海中刹然云破日出,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
今日前,她百思不得其解,同样自小相伴,同样总角之交,姐姐朝夕与她亲密无间,妹妹朝落为何总与她隔着什么?许多次被她发现,她偷偷落在自己背后的目光总是满布错杂。
初时是怕她发现她有了身孕,后来……
那日朝落房中,她将落胎泉水交给对方的情形蓦然浮出脑海。
如若朝落从不知何杨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如若她自小的心愿便是嫁与何杨为妻,相夫教子……她为何会吃下落胎泉?
会不会是那日她交给对方落胎泉水时的眼神、动作,或者其他什么她不自知的细节,让朝落产生了不必要的联想与误会?
——面上说着“你自己决定”,行动上却是在夜半三更亲自将落胎泉送到了她面前,用意还不明显?
愁肠百结、左右为难……辗转一夜,她终于决定遂了自家大人的愿,不情不愿吃下了落胎泉。
可随之而来的是什么?
是何杨对她的不闻不问,是她奔忙一夜赶去苏庄,入目却是何杨与其他女子的“打情骂俏”、旁若无人……
她被自己的深情迷了眼,已然看不清何杨的轻诺寡信。
事已至此,她唯一能怪罪,是叶惜闲的多管闲事,是那瓶本不该出现在她床头的落胎泉……
叶惜闲握着杯盏的手下意识用力。
“……原来如此。”
“什么?”阿青眼里掠过一丝莫名,“仙仙在说什么?什么原来如此?”
“无妨!”
叶惜闲蓦然回神,看了看神色茫然的阿青,沉吟片刻,继续道:“你方才说,何杨时常夜半与不同的娘子去后园,可知昨日是与哪名娘子在一处?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娘子现在何处?”
阿青摇摇头,神情无奈道:“白日里我几人已将庄中女子问了个遍,篝火宴后无娘子出门。阿杨他,也不知是与谁……”阿青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垂着头道,“早知如此,我该拦下他才是!”
“非你之过!”
确定从阿青处已问不出更多,叶惜闲转头望了望窗外,起身朝他道:“天时不早。阿青,这几日朝落怕是不愿意回来,你若见到她,千万多照拂,多开解她!”
“理当如此!”阿青轻一颔首,跟着起身道,“今日忙碌,仙仙也早些休息!”
*
“走了?”
阿青离去不多时,没等返回屋内,悟空的声音自拐角方向传来。
“大圣?”抬头认出长廊下与夕晖融为一体的身影,叶惜闲眼睛一亮,“大圣怎么来了?”
垂目瞧见他手里叮当作响的瓶瓶罐罐,她神情一怔。“这些是?”
悟空大步上前,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抵着门,转头朝门里努嘴道:“外头风大,进门再说!”
“好。”
叶惜闲轻一颔首。
进门洗了手,换了茶,待她回到桌边时,悟空已将托盘里的瓶瓶罐罐悉数转移到桌上。
“这是?”
桌上一盏梨汤腾腾冒着热气,左右瓶瓶罐罐,分明一个个药瓶。
她下意识望了眼悟空,随手拿起个药瓶,满目不解道:“药?”
悟空轻一颔首,两眼自她眸间至颈侧,伸手点了点自己颈边,开口道:“可还难受?”
难受?
叶惜闲眼里浮出莫名,下意识学着他的动作伸手探向自己颈侧,指尖碰到颈侧的刹那——
“嘶!”
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后知后觉不时前的馆驿门前,因唐僧好感值清零而起的系统惩罚并非全无形迹。
她的颈侧留下了自己不小心拧出的指痕,声音也还有些沙哑。
“咳咳!”
她别开脸,有些赧然地咳了两声,余光瞥见悟空捧在手里的梨汤,眸光一颤。
“这是?”她顺势坐到桌边,抬头看着悟空道,“给我的?”
悟空有些赧然地挠挠头,把梨汤往她面前推了推,跟着落座桌前。
劝饮的话没等出口,抬眼见她愁眉不展似有心事,悟空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院外,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话,又转向对方道:“在担心朝落?”
“不只为朝落。”
叶惜闲倏然回神,垂目望着眼前热气袅袅的梨汤,沉吟片刻,摇头道:“是在想,这几日庄里庄外发生的事,是不是太巧了些?”
“你我刚出东关,素来安平的西梁国里便出现了妖怪;你离开馆驿不多时,如意仙便亲率苏庄众人上了门……
“如果说,城里城外同时出现妖怪只是巧合,如意仙为何会突然下山?他为何会知晓关外有妖怪出没?他敢一大清早率众人来到馆驿,莫非一早知晓彼时你不在馆中?若如此,他从何得知?”
“一早知晓?”悟空火眼金睛一凛,直起身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彼此勾连……有人在其中通风报信?”
叶惜闲并不应声,转头望向解阳山方向,若有所思道:“如果这几日发生的事并非巧合,如意仙、琵琶洞,还有那吸了何杨阳元的妖怪。”
杏眸倏然一闪,她又道:“琵琶洞在西梁国西,解阳山在西梁国南,虽不知第三只妖怪盘踞何处,要于朝夕间往来解阳山与毒敌山且不被你几人发现。大圣!”
叶惜闲眸光一凛,转向对方道:“此人的身手怕不在你几人之下,且……”
“你是说,”读出她的未尽之言,悟空火眼金睛一闪,“他们时时刻刻知晓你我行踪,馆驿中或有内应?!”
叶惜闲轻一颔首:“十有八'九。”
晚风轻叩窗棂,暮色里的迎阳馆驿倏而染了萧瑟。
叶惜闲举目望着叶落簌簌的窗外,眸光悠远。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
悟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凝神细听片刻,又飞快跑到窗边,探身张望。
确认四下无人,他轻掩上窗子,又大步至叶惜闲面前,附耳道:“你我现下的对话无第三人知晓,趁那内贼尚未察觉,今夜子时,你我同去苏庄一探,如何?或能有别的发现也未可知。”
“夜探苏庄?”叶惜闲蓦然抬起头,望着咫尺间悟空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上倏然一阵柔软。
她蓦然凑上前,望着悟空的眼睛,浅眸含笑。
“大圣如今对我的信任,已超过猪、沙两位长老?大圣不担心,那内应或许正是我自己?”
四目相对,悟空的眸光重重一颤。依稀若有什么不自知的不可言说猝然冲破心上重重雾霭,嚣闹着直破九霄。
“我!”
他下意识别开眼,满目焦躁挠了挠头,余光瞥见桌上的药瓶,随手抓起一瓶塞到她手中,而后哐啷一声踹开座椅,绕堂下转了两圈,又火急火燎朝门外而去。
“记得擦药!”
叶惜闲手忙脚乱接住他“扔”来的药瓶,望着汹涌晚照下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噗嗤一声,蓦然弯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