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仙,噤声!”
悟空话说出口,四下一片杳然。
一片枯叶坠落,叶惜闲倏然回神。
惊觉自己的失言,她慌忙避开唐僧的视线,转身见悟空依旧伏跪在地,倾身欲扶他起身。
“悟……”
十指没来得及碰到他衣袂,不知是否为她转身的动作所恼,识海中金衣的声音突如其来——
【警告!警告】
【目标人物好感值清零!目标人物好感值清零!惩罚即刻开始!】
叶惜闲神情一怔,没来得及分辨好感值“清零”是何意,比此前更难捱的裹缚感不由分说呼啸而来。
扶着悟空的手微微一曲,她猝然倒抽一口凉气,不等退出半步,两靥骤然煞白。
悟空茫然抬起头,正见她双目失焦,鬓边渗出冷汗,双手抱着不知何时开始哆嗦的周身,摇摇晃晃闷头朝前栽去。
“仙仙?!”
火眼金睛猛得一缩,他下意识张开双手,接住摇摇欲坠的对方。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想起昨日入关前城门口发生的一幕,悟空飞快跪坐起身,让叶惜闲靠坐在自己怀里,抬手去碰她额头。
今日的叶惜闲却没有如昨日般蓦然回神,反而伸手紧捂住了自己莫名涨红的脖颈,杏眸圆瞠,上气不接下气。
她清亮的眸间很快水雾弥漫,颈侧青筋凸起,整张脸因痛苦而扭曲。很快,喉咙里跟着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喘息。
悟空紧拽着她扭曲近痉挛的双手,望着她无措茫然满布痛苦的眼睛,一股从不曾有过的惶恐瞬间占据心口。
他心一颤,两眼无措扫过四下,又抬头望向门边同样茫然的唐僧,紧了紧怀里的叶惜闲,双膝朝前挪动半寸,哑声求饶道:“师父,徒儿知错!徒儿发誓自此往后再不会伤害凡人,念在叶大人多日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与她计较一时失言……”
“悟空!”
听懂他言下之意,唐僧骤然变色,训斥的话已到嘴边,垂目见叶惜闲面无人色模样,喉头一哽,又似有些不忍地别开脸。
“悟空说得哪里话,你戴了紧箍儿,她又未戴。我既不许你伤害凡人,自己又如何会破戒?”
“师兄!”
“大师兄!”
八戒与沙僧看不过眼,只怕他与唐僧又生龃龉,一人搀着唐僧,一人飞跑向悟空道:“大师兄,先扶叶大人起来!”
“……不妨事!”
不知是否佛子一时的恻隐起了效用,还是系统的惩戒到了时辰,沙僧与悟空扶起她臂腕刹那,桎梏周身的裹缚感倏而散去。叶惜闲攥着悟空的手骤然用力,紧拧着眉头,哑声开口。
“仙仙?”
“叶大人!”
悟空两人齐齐出声。
顾不上周身残留的不适,叶惜闲轻拍拍两人臂腕示意扶她起身;转头瞥见人群中贼眉鼠眼、跃跃欲试的如意仙,眸光微微一颤,而后不顾悟空两人阻止,摇摇晃晃朝前两步。
“咳咳!咳!”
她似全然不察自己两靥苍白容颜憔悴,步子缓慢迈入人群中;余光瞥见阿青伸出又飞快收回的手,眼底若有浮光一闪而逝。
“朝落、阿青……何娘子,李三娘……”
抬眼瞧见谁,她便唤出谁名字,又似力有不逮,每走出两步,总要停下来喘息咳嗽片刻。
直至人群正中,四下或不忍、或茫然的目光都已汇聚在她身上,叶惜闲轻拍拍悟空示意他松开自己,又转向一众乡邻道——
“诸位婶婶、娘子、阿姊、阿哥……自小看着我长大,我品性如何,我娘亲品性如何,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
“阿青、阿杨,朝夕、朝落与我是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如今阿杨遇难,我的伤怀不会比他几人少一分。诸位且想想,若孙长老,”她转头望向身侧眉头紧锁的悟空,弯了弯眼角,又转向众人道,“于何杨的死有半分可疑,我如何会放任他自由来去,又如何会让他出现在诸位面前?”
“这……”
“仙仙与阿杨的情谊自不必说!”
“她自小嫉恶如仇,若那孙长老当真有嫌疑……”
庄中大半人皆认得叶惜闲,见她言辞凿凿,神色间已然生了迟疑。
转头再看何娘子三人,朝落面沉似水,阿青一言不发……事实又似乎并非全然如她所说。
一眼看出庄人神色间的犹疑,叶惜闲攥着衣袖的手微微用力,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朝落与阿青,沉吟间,手抵着额头,“气若游丝”道:“诸位若还有怀疑,仙仙愿在此以先母名讳发誓,与我三天时间,我必将何杨的死查个水落石出,给阿落、何娘子,和庄上诸位一个交代!”
“这……”
“以先驿丞名讳起誓,还有什么不放心?!”
“作孽!先驿丞待我等……若知晓仙仙被逼到以她的名讳发誓……”
阶前议论风向陡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迟疑如何收拾后续,掩身树后的如意仙早将众人反应纳入眼中。
双眼滴溜一转,他手中拂尘一挥,甩动着见妖盘大步上前。“诸位!莫要被她骗了!”
众人齐齐转过头,但见如意仙双目一凛,拂尘指着正前方的叶惜闲,厉声道:“诸位且想想,若是昔日的叶驿丞,素来行事莽撞,狂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会故作柔弱以先驿丞名讳起誓?”
众人两眼圆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有些迟疑不定。
“再有!”见挑拨离间有效,如意仙眸光一闪,若无其事瞟了眼悟空搀着叶惜闲的手,又继续道,“你们认识的叶大人,自小与方青何杨同进同出,可会放任他二人不顾,却与一相识不多久的男子近身?”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察觉孙长老与叶惜闲间若有似无的不同寻常,神情越发惊诧。
“这……”
“但请仙人明言,你的意思是?”
“你们且好生想想!”如意仙神情肃然,拂尘指着悟空与叶惜闲,脸朝向众人道,“她言语间口口声声维护,是自小一道长大的青梅竹马,是看着她长大的乡邻,还是!”
投向悟空的目光骤然一凛,如意仙掩下眼底呼之欲出的洋洋得意,冷声宣告道:“在我看来,你们眼前的叶大人与那猴精分明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交头接耳,议论声纷纷又起。
“说起来,仙仙的性子与往日确实有所不同……”
“自打先驿丞离世……”
“她口中记挂着与阿杨的情谊,可听阿青说,自打那日落水,她忘了前尘……”
“忘了前尘?那方才所言莫非信口开河?!”
猜忌、犹疑、防备……如意仙三言两语挑唆,人群中的议论再度变了风向。
四下投来的视线意味不明、如有实质。
叶惜闲脸色铁青,冷冷望着正前方志得意满的如意仙,余光瞥见抓耳挠腮、急不可耐的悟空,神情一顿,大步上前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不等谁人应声,她神情真挚望着围拢在前的众人,朗声道:“若要论起言语、举止反常,诸位久居关外,想来清楚如意仙声名!”
她冷眼望向倨傲在侧的如意仙,待众人跟着侧目,继续道:“诸位婶嫂印象中的如意仙是何作派?锱铢必较、气量狭小,不奉花红表礼,不与我西梁国人泉水……如此作派的小人,今日为何突然变了心性?”
她又转向神色惶惶的庄中人,沉声道:“不仅主动下山来,还主动请缨陪诸位入城,分文不取要替何杨讨还个公道。”
待众人指指点点,议论声悄然四起,她又道:“何杨与尔等乡里乡亲,与我总角之交,与他有何干系?他这般心性之人,为何会无缘无故为一素无交集的人四下奔走?举着个不知真假的见妖盘,开口却指摘上国来的圣僧是妖。如此不算,现如今还挑拨离间,妄图引起你我不和……若孙长老当真是妖!”
望着左顾右盼的众人,叶惜闲面色一凛,转头望着神色焦躁悟空,话锋陡转。
“如诸位所见,孙长老本领高强,腾云驾雾不在话下。
“若当真是他害了何杨,他为何不将罪证抹去,却将何杨留在苏庄,生怕你们发现不了?他若问心有愧,为何会站在你们面前,任凭你们指摘?
“反倒是他!”
叶惜闲转向好整以暇的如意仙,继续道:“他既早知戕害何杨者为妖,且对方本领高强,既要为何杨讨还公道,为何不独自前来,却要撺掇你们同行?他此举究竟是为了何杨,还是为了挑起你我对立,好从中得利?”
“这……”
有理智者性情稳重,很快从叶惜闲的话中识断出几分如意仙行事的不同寻常。
四下左顾右盼,神色正茫然,如意仙再按捺不住,高举着拂尘大步上前:“强词夺理!信口雌黄!你与孙猴子一丘之貉,你的话如何能信?!”
“妖道放肆!”
唐僧在前,叶惜闲在侧,悟空满心焦躁却极尽忍耐。
觉察她身形微微摇颤,两靥苍白并非假装,眼前的如意仙却一而再、再而三,仍旧步步紧逼,悟空实在按捺不住,趁他再度上前时,使了个变化,变作苍蝇,飞快跃入他口中。
“妖道!苏庄与馆驿的事,与你何干?!”
“人呢?去哪儿了?”
眼见悟空刹然没了身影,声音去在周围,左右面面相觑,神色骤然惶惶。
“在何处?”
“当真是妖怪?!”
“啊!”
左右尚未回神,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如意仙脸色微变,手里的拂尘一扔,突然躬身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黑心!”
“啊!”
“烂肝!”
“哎哟——”
“臭肺!”
“爷爷!”
“脏胃!”
“孙爷爷饶命!孙爷爷饶命!”
如意仙抱着自己的肚子,伴着悟空的怒喝左右翻滚,连声求饶,形态间全无往日的仙风道骨。
“大圣爷爷饶命!大圣爷爷饶命!”
众人后知后觉,那孙长的声音原来竟是从如意仙的肚子里传出。
“在肚子里?!”
“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当真是妖?!”
“快逃啊!”
面面相觑间,众人刹然变了脸色,你推我搡,转眼一哄而散。
“悟空!”叶惜闲脸色微变,忍不住打断道,“够了!”
“哼!”悟空不再拳打脚踢,只隔着肚皮警告如意仙,“看在长兄面上,我今日再饶你一回。再有下次,休怪老孙不顾情面!”
“再不敢!再不敢了!”
如意仙灰头土脸,满脸羞臊爬起身,待悟空从口中飞出,飞快捡地上的拂尘与见妖盘,踉踉跄跄慌不择路而去。
长街空旷,转眼只剩下眼神闪躲的阿青,神色冷然的朝落。
眼神与阿青不期然交汇,叶惜闲脑中灵光一闪,大步上前道:“阿青,有关何杨的死,能否再问你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