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天色阴沉,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秋雨。
兰馨斋内却暖意融融,熏香在兽耳铜炉里袅袅升起,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响。黎清雨刚批阅完姑娘们的诗文功课,正揉着发涩的眼角,准备歇息片刻。
她身着一件杏子黄的绫缎夹衣,领口处微露一抹浅碧色衬里,正合这时节不冷不热的天气。
窗外院子中,几个小丫鬟正拿着大扫帚,嘻嘻哈哈地清扫着昨夜被风吹落的枯枝残叶。
陆二夫人又往她处添了几个使唤的小丫鬟,其中一名唤柳儿,年纪最小,约莫只有八九岁,性子憨直活泼,此刻也夹在中间,笨手笨脚地帮着忙,秋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让她脸蛋泛着红扑扑的光泽。
忽然,院门外探进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是府里一个名叫小菊的三等丫鬟,与柳儿相熟。
她朝着柳儿使劲招手,神色间带着几分鬼鬼祟祟的兴奋。柳儿见状,放下扫帚,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两人在院门口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黎清雨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小丫头们之间的玩闹。直到见那小菊从袖中掏出一样用帕子精心包裹的物事,塞到柳儿手里,又再三叮嘱着什么,柳儿则一脸郑重地连连点头,她方觉得有些怪异。
不一会儿,柳儿揣着那个小包裹,像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般,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屋中。
她走到书案前,脸上带着忐忑,将那个小包裹双手捧到黎清雨面前,声音清脆又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先生,先生!这是给您的!”
黎清雨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笔,疑惑地接过那个包裹。入手柔软,似是布料。她解开系着的帕子,里面露出的,竟是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男用荷包。
荷包是藏青色缎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松鹤延年图,边角还用同色丝线密密缝了边,针脚细密匀称,一看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荷包一角,还隐约用极细的金线绣了一个小小的“野”字。
黎清雨立时蹙眉,这荷包的形制、颜色、乃至那个隐晦的“野”字,其指向不言而喻,送给陆今野的。
可为何会送到她这来?
“柳儿,这是怎么回事?”黎清雨的声音严肃起来,“谁让你送这个来的?”
柳儿见黎清雨脸色不对,脸上的兴奋劲儿褪去,有些茫然地眨着大眼睛,老实回答:
“是……是外院的小菊姐姐给我的。她说……她说这是城东李御史家的大小姐,上次来咱们府上诗词会后,李小姐不敢送,怕唐突了二公子,又听说……听说二公子与先生您……相熟,能说上话……所以就托了小菊姐姐,想请先生方便时,代为转交……”
柳儿越说声音越小,她也意识到这事儿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黎清雨听完,心中顿时明了。原来是那日陆府诗会,陆今野难得地出面替她挡了一位公子哥儿的刁难,落在旁人眼里,竟成了他们相熟的佐证。
这位李小姐,想必是爱慕陆今野却苦无门路,便想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想借她的手来攀交情。
这荷包,此刻在她手中,简直成了个烫手山芋。
收下?绝无可能。
她凭何替一位闺秀转送荷包给陆今野?这成何体统?更何况,她与陆今野的关系,远非外人想象的那般。
直接拒绝?这荷包是柳儿转交的,若处理不当,难免会连累柳儿,甚至可能得罪那位李小姐。
她正沉吟着,思索该如何妥善处理这桩无妄之灾,既能表明态度,又不至于让底下的小丫鬟难做,或是平白惹来是非。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陆今野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藏青色素面锦缎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秋日的清冷,正大步流星地走进兰馨斋。
他的目光随意地一扫,恰好看到黎清雨站在门口,手中捏着那个显眼荷包,旁边还站着一脸无措的柳儿。
自上次陆今野醉酒撒泼,两人针锋相对,今日算是第一次正面相遇,而黎清雨在听闻他的往事后,心中莫名情愫还未消散。
只见陆今野的脚步微顿。犀利的目光落在那个藏青色绣着松鹤的荷包上,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不耐与厌烦。
这种变着法儿送东西示好的把戏,他见得多了,早已不胜其扰。尤其是最近,因着祖母有意无意的撮合,以及诗词会那次多事,府里府外关于他和黎清雨的风言风语不少,恐怕更助长了某些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脸色一沉,原本就清冷的神情更添了几分寒意。他甚至未走进院子,就站在院门口,对着柳儿,声音冷得像秋日寒潭:
“什么东西都敢随便往院里拿?谁让你收的?这等来路不明的玩意儿,还不赶紧拿去扔了!”
他这话语气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呵斥。柳儿只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哪里经得住陆今野这般疾言厉色?
顿时吓得小脸煞白,“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无助地看着黎清雨。
黎清雨见他如此态度,心中那股因荷包而来的犹疑,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反感所取代。荷包之事,错不在柳儿,她不过是懵懂被人利用。
陆今野即便不喜,拒了便是,何苦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鬟发这么大的火?这般迁怒于人,仗势欺人,与她近日因知晓他往事后而生出的那点理解,简直格格不入。
眼看柳儿哭得可怜,黎清雨心中不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将柳儿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看向院门口的陆今野,声音清晰地说道:
“二公子不喜此物,拒了便是。柳儿年纪小,不懂事,不过是替人转交,何苦如此吓唬她?”
说着,她从容地从吓得发抖的柳儿手中拿过那个荷包,她转过身,蹲下身,与柳儿平视,拿出自己的绢帕,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语气温和得与方才面对陆今野时判若两人。
“好了,柳儿不哭。这事儿不怪你。只是你要记住,以后旁人的东西,尤其是这种私相授受之物,不可轻易代为转送,免得惹来麻烦,知道吗?”
柳儿抽噎着,用力点头。
黎清雨继续温和地说道:“这荷包,绣工用料皆是上乘,可见那位……李小姐是用了心的。女子有心,并非错事。只是,将此物经由我转送二公子,于礼不合,于你于我,于李小姐和二公子,皆是不便。”
她将荷包重新用帕子包好,塞回柳儿手中,柔声道,“这样,你拿去还给小菊,让她务必转告原主:心意虽好,但需合乎礼法。闺阁女儿的名声和规矩最是要紧,莫要因一时冲动,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徒增烦恼,也令旁人难做。可好?”
她这番话,既安抚了受惊的柳儿,点明了规矩,保全了送礼之人的颜面,又将此事轻轻揭过,处理得滴水不漏,仁至义尽。
柳儿听了黎清雨温和的话语,情绪渐渐平复,接过荷包,小声应道:“嗯……柳儿知道了,谢谢先生。”
然后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院门口的陆今野,飞快地跑开了。
而站在院门口的陆今野,将黎清雨处理此事的前后经过尽收眼底。他原本冷厉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他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小丫鬟护在身后,听着她对自己不卑不亢的指责,更看着她如何蹲下身,用那般耐心温和的态度去安抚一个吓坏了的小丫头。
既讲明了道理,又顾全了各方的体面,甚至巧妙地将李小姐的身份点了出来,让他明白了东西的来历。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冷若冰霜,言辞犀利的黎清雨,简直判若两人。
他见过她授课时的沉静从容,见过她面对刁难时的伶牙俐齿,见过她拒绝祖母时的刚烈决绝,甚至不留情面的训斥他,却从未见过她如此……
柔软而周到,且不乏敏锐与决断的一面。尤其是她对那个小丫鬟流露出的耐心与保护,处理这种棘手事情时展现出的圆融,是他从未想过会在她身上看到的品质。
一时间,他竟有些怔住了。心中那股因被骚扰而起的烦躁厌弃,似乎也被这意外的一幕冲淡了些。
他看着黎清雨安抚好柳儿,看着她站起身,重新望向自己,目光依旧平静,却不再有之前的尖锐对抗。
陆今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黎清雨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诧异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的情绪。
随即,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藏青色披风在微凉的秋风中拂动,迈步离开了,很快消失在院墙的拐角处。
黎清雨站在院中,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秋风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滋味难明。
方才他那怔然的一瞥,似乎与往日又有些不同。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她摇了摇头,转身回到温暖的厅中,将秋日的凉意与方才的插曲,一同关在了门外。
陆今野大步走出兰馨斋的院门,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因为刚才的插曲,却忘记祖母交代的正事,可是他也没有回去的念头。
秋风拂过,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
他烦躁什么?是厌烦那些没完没了的示好,还是......黎清雨方才护着那小丫鬟时温柔的神情,轻声细语安抚人的姿态,与面对他时的冷淡疏离判若两人。
更让他烦躁的是,她处理此事时那份从容周全,既护住了小丫鬟,又全了那位李小姐的颜面,还点明了规矩。这般周到,却独独对他,总是带着刺。
陆今野猛地攥紧了拳,指节泛白。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在她面前,他总是控制不住脾气,又为何会因她对待旁人的温柔而如此在意?
与祖母请安问好时,也不知为何要一口应下转交黎清雨的束脩,这莫名的情绪搅得他心烦意乱,比面对千百个这样的荷包还要令他懊恼。
他深吸一口凉薄的秋气,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将身后院落里那份令他心烦的温柔彻底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