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日短,斜晖易逝,方才庭院犹映金辉,转瞬暮色压来,天光渐敛,四围笼一层灰青薄霭,如轻纱覆境,幽静而凝寂。
黎清雨抱着几卷书从学斋出来,凉风拂过廊下,带着枯叶的微尘气,她下意识地轻拢衣襟,只想快些回到疏影苑那方暂属她的小天地。
这几日,府里因老夫人病愈,气氛松快了不少。连带着她心头那自揽月亭遇到陆今野后便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了些。
两三日已过,风平浪静,她想,大约也觉得那夜的失态是桩尴尬事,避之不及,早已抛诸脑后了。
心思稍定,脚步也轻快了些。穿过垂花门,沿着五彩石子小径往前走,疏影苑的月洞门已在望。
甚至能隐约闻到自小厨房飘出,豆蔻为她温着的百合莲子羹的清甜气息。
然而,就在她一只脚将要踏入月洞门的阴影时,那丛姿态嶙峋的假山石后,倏然穿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挺拔,恰好堵在了月洞门前,将苑内透出的些许暖光和她前行的路,一并截断。
黎清雨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去,抱着书卷的手臂猛地收紧,心跳也漏了一拍。她愕然抬头,逆着残余的天光,看清了那张轮廓分明、却浸着寒意的脸。
陆今野一身墨色暗纹劲装,似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秋末傍晚特有的清冽寒气。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不言不语,却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怎么会是他?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条路径,绝非他惯常行走之所。
方才那点松弛瞬间烟消云散,那夜揽月亭的记忆如同冰潮般涌上,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她指尖微微发凉,垂下眼睫,借行礼的动作掩饰瞬间的慌乱:“二公子。”
陆今野没有应声。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细细密密地缠绕着她,从她低垂微微颤动的眼睫,到她因紧张而抿紧的、失去些许血色的唇瓣,凝着她抱着书卷、指节微微泛白的双手。
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许,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衣裙,立在暮色渐合的庭院里,像一株带着露水的寒梅,安静,疏离,仿佛那夜的一切,真的未曾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这种认知,反倒让陆今野心头莫名一堵。那夜之后,他心中如同堵着一团湿棉,吐不出,咽不下。
那些不堪脆弱的、他极力掩藏的东西,被她看了个彻彻底底。他预想过她的种种反应,恐惧、或是借此攀附……却独独没有料到,是这般近乎彻底的平静。
她怎么就能如此镇静?仿佛他只是路上偶遇的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一种被轻视忽略的愠怒,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想要打破她这层伪装的冲动,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黎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秋夜寒露般的凉意,“好巧。”
黎清雨心头发紧,知道他绝非偶遇。
“不知二公子到此,有何指教?”她维持着姿势,声音尽量平稳。
“指教不敢,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陆今野向前踏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黎清雨能嗅到他身上从外带来的风尘气息,以及一股清冽的、独属于他的冷松味道。
他微微俯身,目光锁住她,试图从那片低垂的眼睫下,找出些许破绽:“那夜揽月亭之事,黎先生的出现,只是……巧合么?”
他到底还是问了。黎清雨心中微沉,抬起眼,目光清正地迎上他:“确是巧合。清雨那夜自老夫人院中回疏影苑,并非有意窥探二公子。”
她的眼神太过干净,太过坦然,反而让陆今野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是么?那黎先生可真是……运气不佳。”
他话语中的寒意毫不掩饰。
黎清雨指尖掐了掐掌心,压下那点不悦,重申道:“二公子,那夜之事,清雨保证,离开亭子那一刻,便已忘却。清雨入府,只为教导小姐功课,安分守己,从无非分之想,亦不会多言半句。还请二公子明鉴。”
又是一番撇清。言辞恳切,态度恭谨,却字字句句都在划清界限。
陆今野看着她眼中那片清明,那里面除了被他拦路质问的些许无奈,竟真的寻不出一丝一毫他预想中的情绪。
她就像一口古井,他投下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或许,真是他多虑了?或许那夜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而她,恰巧是个过于懂得明哲保身的旁观者?
一股意兴阑珊夹杂着自嘲涌上心头。他自己的陈年旧疤,他自己的悔恨不甘,何苦在此与一个只想置身事外的西席先生纠缠不休?
陆今野眼底那点咄咄逼人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周身凌厉的气势也收敛了些。
“既如此,”他直起身,语气变得淡漠,“望黎先生好自为之。”
说罢,他竟真的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见他转身,黎清雨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悄悄吁出了一半。抱着书卷的手臂,也因心神微懈而稍稍放松。
就在这松懈的刹那。
“啪嗒。”
一本略显古旧、并未完全夹稳的书册,从她怀中那叠书卷的上方滑落,掉在了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书页摊开,露出了里面一泛黄纸张,纸张上以粗犷线条绘着的北疆地貌插图。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黎清雨的脸色瞬间一变,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弯腰,伸手想去拾起那本《北疆舆地概略》。
可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
陆今野的动作迅疾如电,他已俯身,修长的手指轻易地拈起了那本掉落的书。他的目光落在书封那几个古朴遒劲的大字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北疆。
这两个字,像两簇冰冷的火焰,瞬间灼痛了他的眼。那是挚友马革裹尸的沙场,是挚友埋骨他乡的荒原,是他少年热血与无尽憾恨交织的梦魇。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探究与质询,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惊疑、审视,以及一丝被触及禁忌的冰冷戾气。
他看向黎清雨,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惊慌与急切。
“黎先生,”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对北疆……很感兴趣?”
黎清雨的心跳骤然失序,她强自镇定,伸手想去拿回书:“不过是闲来翻阅,增长些地理见闻。”
她面色淡然,语气中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闲来翻阅?”陆今野手腕一抬,轻易避开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眼中那明显与方才平静截然不同的慌乱,一种被欺瞒之感如同毒蛇般窜上心头。
她果然有事瞒着他!什么安分守己,什么无意窥探,全是托词!一个深居简出的西席女先生,为何会独独对那遥远却与他相关的北疆如此感兴趣?这真的是巧合?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疯狂滋长。
他向前一步,再次逼近她。这一次,他的气息带着一种危险的侵略性,一股压迫感将她牢牢笼罩。
黎清雨被他逼得后退半步,脊背抵上了冰凉坚硬的月洞门墙砖。寒意透过薄薄的秋衣渗入,她却只觉得被他目光锁住的皮肤,一阵莫名的滚烫。
“二公子,若是对此书感兴趣,你拿去便是。”她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抗拒。
陆今野却没有理会。他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中此刻漾开的波澜,一种想要在她身上也打下自己印记的报复性冲动,攫住了他。
既然你欲独善其身,既然你事事撇清,那我偏要让你知道,你我之间,早已不是你想的那般泾渭分明。
他忽然俯身,凑近她的耳畔。
带着他独特的温热气息,毫无预警地喷洒在她敏感脆弱的耳廓和颈侧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黎清雨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被他气息拂过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然后,她听到他低沉、带着某种隐秘狎昵意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在她耳边说道:
“黎先生颈窝处那颗小痣,倒是生得别致。”
他的话语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又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搔·刮过她的耳膜,直抵心底。
黎清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颈窝……小痣?他……他怎么会注意到这个?那位置极其隐秘,若非距得极近,特定的角度,根本无从察觉!
是那夜……他拥住她的时候……
一股混杂着羞愤、惊骇、以及被冒犯的怒意,瞬间冲上她的头顶,让她脸颊脖颈的皮肤,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绯色。
看到她骤然剧变的脸色,眼中无法掩饰的羞愤与慌乱,以及那迅速蔓延开的红晕,陆今野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目的达到了。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那副羞愤交加、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将那本《北疆舆地概略》卷入袖中。
“这本书,”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暂借一观。”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墨色的衣袂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流星地离去,留下一个挺拔而冷硬的背影。
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黎清雨的裙摆。
黎清雨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耳根脖颈处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那种令人战栗的触感。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他拿走了那本关于北疆的书。
而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更像是一根无形倒刺,精准地扎入了她最不设防之地,留下一道隐秘而羞耻的印记。
如今她不仅未能撇清,反而被他以一种极其恶劣的方式,强行拉入了更深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纠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