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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独酌

    连日来悬心劳神,终得片刻安宁。

    老夫人病势渐稳,汤药对症,调养得宜。虽仍虚弱不堪,须人扶持方能坐起,面色枯槁如秋叶,然高热已退,双目浑浊中亦透出几分清明,言语断续却清晰可辨,饮食亦稍进清淡之物。

    陆府上下那根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便是秋日里那本显惨淡的阳光,也仿佛被这安宁浸染了几分暖意,斜斜洒在庭院青砖之上,映出薄金般的微光。

    是夜,老夫人用过一碗细火慢煨的燕窝粥后,精神微济,但不多时又沉沉睡去。呼吸虽弱,却平稳悠长,再无先前急促喘息、辗转呻吟之苦状。

    赵嬷嬷悄悄念了声佛,脸上连日来的阴霾总算透进一丝光亮。

    轻手轻脚掖好锦被,指尖探了探额温,确认无恙,赵嬷嬷这才转身向一旁守候多时的陆二夫人与黎清雨低声道:

    “二夫人,黎先生,老夫人今夜安稳,有老奴并几个丫头照看便可。您二位连日辛劳,眼底都泛了青影,快些回房歇息吧,莫要累坏了身子。”

    黎清雨确实倦极。这些日子,她日夜侍奉于慈安院内室,药气氤氲,烛影摇红,耳畔尽是呻吟低语与脚步轻响。

    她不仅要应对老夫人的病痛,更要面对近在咫尺的陆今野,那感觉如蛛丝缠绕心头,令人窒息。

    她向陆二夫人微微屈膝行礼,又凝望了一眼榻上安睡的老夫人,才悄然转身,独自踏着渐浓的夜色,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疏影苑。

    雨后初霁,天幕深邃,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墨玉,澄澈而幽远。一弯新月斜挂天际,清辉似水,透过梧桐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面颊时已有了几分萧瑟。草丛中秋虫低鸣,时断时续,更添几分寂寥。

    梧桐叶渐被黑暗吞没,只余下风过时沙沙的声响,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理不出头绪。

    前日里老夫人那句石破天惊的呓语,陆今野瞬间惨白的脸,他颤抖的指尖,以及那双盛满痛苦与悲愤的眼眸,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反复旋转。

    她以为对他只有厌恶与警惕,可亲眼目睹那样深重的伤痛,心底最柔软之处却被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酸涩之感。

    月色尚好,虽不圆满,但清辉澄澈,如水银般泻落在庭院中的小径、假山和枯萎的花丛上,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清冷的边廓。

    黎清雨轻拢身上单薄的衣裳,沿着抄手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行至花园中央那座飞檐翘角的揽月亭时,黎清雨忽见亭中似有一道黑影,静默地倚柱而坐。她心头微动,本能地放轻脚步,借着路旁几丛太湖石与一株老槐树的暗影,想着悄然离开。

    月光无遮无拦,穿透亭阁四面空廊,将亭中之人照得纤毫毕现,亭中之景尽显她眸中。

    只见陆今野背对着她,并未端坐于石凳之上,而是颓然席地,半倚红漆亭柱。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手臂随意搭于膝头,手中握着一只深色陶壶。

    石桌上搁着一只白玉小杯,早已冷落一旁。他已放浪形骸,直接仰首对壶而饮,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洇湿衣襟亦浑然不顾。

    月光勾勒出他散乱未束的发丝,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眉宇间更添几分落拓。那平日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下颌紧绷,轮廓冷硬如刀削。

    整个身影在空旷无人的亭台之中,孤寂得近乎萧瑟。他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落在青石板上,扭曲变形,仿佛他内心无法言明的阴霾。

    黎清雨脚步顿住,心口蓦然一紧。

    她不愿此时与此人相遇,尤其在他这般借酒浇愁、形神俱疲之际。两人之间那些未曾厘清的纠葛,如同一团乱麻,尚未理清。

    若贸然照面,该以何言相待?

    她几乎就要转身离去,宁愿绕远路从花园西侧穿行,也不愿踏入这片月下的孤境。

    然而,就在这欲退未退之际,一阵夜风打着旋儿掠过亭檐,卷起几片落叶,也将亭中一段低沉含糊的呓语送入她的耳中。

    那声音压抑得厉害,像是被困住的野兽在舔舐伤口,带着一种绝望的呜咽。

    “兄长,你当年那般拦我,究竟是对……还是错?让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比跟着兄弟们一起战死,又好在哪里?你告诉我啊!”

    “文康、明远,小七,你们会不会在下面怪我?怪我陆今野贪生怕死,怪我是个没种的废物,连去给你们收尸,让你们入土为安,都他娘的做不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在与看不见的亡魂激烈争辩,满是不甘、悔恨与绝望。

    话至此处,声音戛然破碎,化作压抑的呜咽。那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双膝之间,肩头起伏不止。

    那呜咽声低沉凄厉,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又强忍着不发出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秋夜,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黎清雨的心上。

    黎清雨伫立原地,如遭雷击。

    她从未见过此般的陆今野,卸下了所有伪装,剥去了冷漠尖锐的外壳,暴露出最柔软脆弱,最血淋淋的伤口。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往事彻底击垮,在孤独中舔舐伤痕之人。

    月光无情地洒在他颤抖的脊背上,将那抹孤寂的身影拉得极长。那压抑的呜咽声,像钝刀割肉,反复剜刻着黎清雨的心房。

    黎清雨想起他平日里的锋芒毕露,想起他偶尔流露的锐利目光,眼前这个蜷缩如孩童的身影,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鼻尖。

    她忽然明白,他所有的放浪形骸,所有的玩世不恭,都不过是一层厚厚的壳。笨拙、可笑,却又令人心酸。

    他是在悼念亡友,更是在痛斥当初那个无力反抗家族、被迫“背信弃义”的自己。前日被强行撕开的伤疤,在这无人的月夜,借着烈酒的烧灼,正鲜血淋漓地暴露出来。

    黎清雨心中那点酸涩瞬间膨胀开来,化作一种深切的怜悯。她本该离开的,这并非她该窥探的隐秘。可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想起他白日里那孤寂隐忍的背影,想起他此刻破碎的呜咽,终究是……狠不下心就此离去。

    她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步履极轻地踏上了揽月亭的石阶。

    几乎在她踏入亭子的瞬间,陆今野猛地抬起头。月光清晰地照在他脸上,那双素来冷峻的眼眸此刻泛着骇人的红,眼底水光氤氲,脸上犹带未干的泪痕。

    他显然醉得不轻,眼神涣散而迷离,在看清黎清雨面容的刹那,他明显怔住了,随即,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又带着几分嘲弄的弧度。

    “嗬……”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怎么?黎先生,前日里笑话未看够……如今,还强闯入我的梦中嗤笑我?还是……还想用你那套大道理……来训诫我不成?”

    他把她当成了梦中的幻影。黎清雨没有回答,也没有惊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他预想中的讥讽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走到他对面的石凳旁,静立在一旁,轻声道:“二公子,夜深露重,饮酒过量伤身。”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却奇异地穿透了他那烈酒麻痹的神经。

    陆今野晃了晃头,似乎想驱散这“不真实”的幻影,发现徒劳后,他盯着她,眼神里的痛苦和迷茫几乎要溢出来:“伤身?哈哈……心都没了……还要身做什么……”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没入衣领,“你们……你们都告诉我……那是为了我好……为了陆家……可他们死了!他们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黎清雨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等他这阵剧烈的情绪过去,与他隔着石桌,柔声道:“我知道。”

    很轻的三个字,却像有着某种魔力。陆今野狂暴的气息微微一滞。他醉眼迷蒙,死死地锁住她,像是在辨认这究竟是幻影还是真实。

    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夜风穿过亭角铃铛的细微声响,交杂着他粗重的呼吸声。

    忽然,陆今野猛地站起身,因着醉意,身形有些不稳。他绕过石桌,一步便跨到了黎清雨面前。

    带着浓重酒气的阴影笼罩下来,黎清雨心头一紧,五指掐入掌心,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自镇定地没有动。

    他俯下身,灼热的目光几乎要钉进她的眼睛里,然后,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黎清雨浑身僵直,他的手掌滚烫,力道极大,攥得她腕骨生疼。

    “你……”黎清雨惊呼一声,挣扎起来,“二公子,请放手!”

    “梦里……也要躲着我么?”陆今野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着酒劲,用力一拽!

    黎清雨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从石凳旁拽过去,踉跄着跌入一个充满酒气和冷冽气息的怀抱!她的脸颊猛地撞上他坚硬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剧烈而混乱的跳动。

    “嘶!”她真的慌了,用力挣扎,“陆今野!你放开我!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梦!”

    男女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陆今野的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圈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下巴抵着她瘦削却挺立的肩,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间。

    “别动……”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后的含糊,“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冷……”

    那脆弱的“冷”字,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祈求,让黎清雨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她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欲念,而是某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冷与无助。

    他只是在寻找一个热源,一个在这冰冷绝望的夜里,能让他暂时摆脱彻骨寒意的依靠。

    无限贴近的距离,肌肤之间只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呼吸交缠,气息可闻。

    这极其暧昧令人不安的姿势,然而,黎清雨奇异般地感知到,此刻的陆今野,并无丝毫狎昵之意。

    他那颗被悔恨和痛苦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只是本能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未被那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却依旧僵直得像一棵冷梅树,任由他抱着。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以及一股清冽的、属于他本身的松柏般的气息,混合着秋夜的凉意,构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她的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敲在耳膜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钟,黎清雨感觉到圈住她的手臂力道渐渐松了。

    陆今野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她的肩上,整个人大部分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

    他……醉得睡着了。

    黎清雨几乎是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沉重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只见陆今野软软地向后倒去,靠在了亭柱上,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得安宁。

    月光洒在他脸上,泪痕已干,只留下淡淡的痕迹,那张平日里冷峻逼人的面孔,此刻竟显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脆弱。

    黎清雨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紧握的灼热触感,身上似乎还沾染着他的气息。

    她看着这个醉倒在一旁的男子,心中五味杂陈。厌恶吗?似乎淡了。害怕吗?依旧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不若狠心将他独自丢在这冷夜凉亭中,她也管不了。

    她最终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褶皱的衣衫和微乱的发髻,快步离开了揽月亭。她径直往疏影苑而去……

    观墨眼见已入深夜,却一直不见二公子回院中,正要出凌云轩时,陡然瞥见院门口一道清冷的身影。

    见到黎清雨,他很是惊讶,尤其是在听到二公子醉倒在揽月亭时,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有劳黎先生!小的这就去!”观墨连忙叫了另外两个小厮,匆忙赶去揽月亭。

    黎清雨回到了疏影苑时,心神俱疲,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与心绪翻涌,恐怕注定要成为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

    翌日,将近午时,陆今野才从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阳光刺目,他抬手遮住眼睛,昨夜的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混乱地涌入脑中,慈安院祖母的呓语,揽月亭冰冷的石桌,灼喉的烈酒,亡友,还有……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片藕荷色的衣角,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

    他猛地坐起身,额角一阵抽痛。

    “观墨!”声音沙哑得厉害。

    观墨应声而入,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洗漱,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忐忑。

    “昨夜……”陆今野揉着额角,试图拼凑起那些模糊的片段,“我是如何回来的?”

    观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恕罪!昨夜是……是黎先生找到小的,告知小的您醉倒在揽月亭……小的才带人将您扶回院中。”

    黎清雨?

    陆今野的动作瞬间僵住,眸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拿竟然不是梦……随即,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

    他竟如此失态,醉倒在外,还被那个女人看了个彻彻底底!他心底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羞愤,难堪,还有一种被窥探了隐秘的暴怒,让他脸色铁青,胸口气息翻涌。他攥紧了拳,骨节泛白,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那个女人……她看到了他痛哭流涕,听到了他悔恨交加的醉话,甚至……他脑海中闪过一段极其模糊的身影,两人相拥……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掌握了他最不堪的软肋。她会如何做?以此作为要挟?还是会在背后肆意嘲笑他的懦弱与虚伪?

    他猛地看向观墨,声音冷得像冰:“她……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观墨吓得头垂得更低:“黎先生什么都未说,指明公子您的位置后,便立刻离开了。期间并未与任何其他人交谈。”

    陆今野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动了一丝,但眼中的阴鸷并未散去。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昨夜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她平静的眼神,月下亭中她安静的陪伴,以及最后……那片刻失控的依靠……

    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在这熊熊怒火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情绪,如同投入烈焰中的一颗冰粒,发出细微的“刺啦”声。

    陆今野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茶盏。晨光透过棂花,在他眼下投出浅淡阴翳。三年来自认完美的纨绔伪装,竟被一场醉态彻底撕破。

    他忽然想起黎清雨递来温水时微颤的睫影,那分明是窥见秘密的人才有的慌乱。

    “黎清雨……”

    他低声咀嚼这个名字,茶汤映出他渐深的眸色。一个教书先生怎会懂得朝廷之事?那双总浸着寒泉的眼,倒像藏着更深的迷雾。

    既已坠入泥潭,不若——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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