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街巷两旁,银杏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色,偶有叶片随风飘落,铺就一地碎金。
黎清雨着一袭藕荷色绣银线菊纹的夹棉长裙,外罩月白比甲,青丝绾作简单的同心髻,仅簪一支白玉梅花簪,步履从容地穿行于熙攘人群中。
晨光熹微,为这繁华市集镀上一层浅金。市声喧哗,交织成一片,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是黎清雨入陆府为女师后首次独自出门,借此考察市井教化民情,她心早有主意,短期却不敢擅自独断。
她至文玩铺子,仔细挑选了几方带有民间传说故事的砚台,又选了些色彩鲜亮的颜料。
那掌柜见黎清雨谈吐不俗,眼光独到,便知是懂行的,取出珍藏的松烟墨请她品鉴。
“姑娘请看,这墨质地细腻,墨色乌亮,最宜作画。”
黎清雨轻拈墨锭,细观其纹理,颔首道:“确是上品,只是今日所购已足,改日若有需要,定来叨扰。”
离开文玩铺,她转入杂货集市。这里更是热闹非凡,各色摊贩陈列着天南地北的货物。
黎清雨目光流转,寻那些能引发姑娘们兴趣的物什,会跳舞的泥人、绘着《山海经》异兽的风筝、精巧的九连环,将其一一纳入囊中。
行至一老妪摊前,见摆着各色银饰,做工精细,不由驻足细看。
“姑娘瞧瞧这蝴蝶簪?虽是银的,做工却极细致,配姑娘这身衣裳正相宜。”老妪笑着招呼,眼角的皱纹堆叠,显得慈祥可亲。
黎清雨接过簪子细观,那蝶翼薄如蝉翼,以极细的银丝勾勒,缀以细碎蓝宝,栩栩如生。
她想起府中三房那位怯懦的四姑娘陆静怡,前日里说起从未戴过蝴蝶簪子时那羡慕的眼神,思及此她心下微动。
“这簪子怎么卖?”她温声问。
“三钱银子,姑娘若真心喜欢,二钱半也可。”
黎清雨取出荷包,数了银钱递过去:“不必让价,老人家手艺值得这个价钱。”
将簪子仔细包好收入袖中,她继续前行。市集愈加热闹,人流如织。
黎清雨素来不喜拥挤,便择了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打算穿行至另一条街。
巷子幽深,青石板路磨得光滑。两侧高墙爬满枯藤,偶有秋叶飘落,更添几分寂寥。
她正低头思量着还需采购何物,忽觉几道视线黏着不去。黎清雨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欲尽快走出巷子。
不料刚行至巷中段,三个衣着流气的男子便堵了上来。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年纪,穿着绛紫色绸衫,领口松垮,面露轻浮笑容。另两人一左一右,转瞬便形成合围之势。
“小娘子独自一人?可是迷了路?哥哥们带你逛逛可好?”那为首的男子开口,语气轻佻。
黎清雨心下一沉,面上却强自镇定。她后退半步,脊背挺直,声音清冷如秋泉:“不劳费心,家人就在前头等候。”
“哦?哪家的娘子这般标致?”另一人凑近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这通身的气派,莫不是哪家楼里新来的姑娘?”
污言秽语入耳,黎清雨指尖微凉,袖中手悄然握紧方才买的银簪。她深知此时呼救未必能引来善助,反可能激怒对方,只盼能周旋片刻,寻得脱身之机。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诸位还请自重。”她语气平稳,目光扫过巷口来往行人,盼有人能察觉此间异常。
“自重?”那为首男子嗤笑,伸手欲摸她脸颊,“小娘子这般容貌,叫人如何自重……”
隔街雅茗轩茶楼,二层雅间内,陆今野临窗而坐,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青玉茶杯,窗外市井喧嚣,室内茶香氤氲。
他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一副商贾装扮,实则是他暗中联络的线人。二人面前紫砂壶中,上等龙井正散发着清幽香气。
“二爷,南边消息,那批货今日抵港,码头那边已打点妥当。”中年人压低声音道。
陆今野漫应一声,目光却飘向窗外。今日他本不必亲自前来,却鬼使神差地应下这桩接头事宜。
秋风拂面,带来甜香糖炒栗子味,他忽然想起某日路过疏影苑,听黎清雨与丫鬟说起喜爱秋日的糖炒栗子,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弧度。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女子清冷斥责声。那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中带着凛然不容侵犯。
竟如此耳熟。
陆今野神色一凛,倏然起身探窗望去。只见对面巷中,三个地痞围着一抹藕荷色身影,那身影挺拔如竹,不是黎清雨又是谁?
“二爷?”线人疑惑相询。
陆今野脸色瞬间沉下,眸中寒意骤起。不待线人再言,他已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这种小事,让随从去处置即可。”线人瞥见巷中情景,急忙劝阻,深知陆今野身份特殊,不宜在公开场合随意暴露身手。
陆今野却恍若未闻,几步已至楼梯口。他今日只带了一名小厮,此刻哪还等得及调遣?
脑海中尽是黎清雨被围困的画面,那身影单薄却挺直,在三个无赖包围下,显得脆弱又倔强。胸腔里一股无名火灼灼燃烧,几乎要破膛而出。
茶楼大堂宾客见他面色冷厉,步伐带风,纷纷避让。
转眼间,陆今野已至街对面,闯入巷中。
“哪来的不长眼东西,敢坏爷好事?”那地痞头子见有人来,恶声骂道。
陆今野根本不欲多言,身形如电,出手如风。但见他左手格开伸向黎清雨的咸猪手,右手一拳直击对方面门,动作干净利落。那地痞惨叫一声,鼻血长流,踉跄后退。
另两人见状,一齐扑上。陆今野侧身避过一拳,抬腿横扫,一人应声倒地。
另一人自后偷袭,他仿佛脑后长眼,矮身旋踢,正中对方膝窝。惨叫声起,不过眨眼工夫,三个地痞已倒地呻吟。
秋风卷起几片银杏叶,落在陆今野藏青色锦袍上。他背对黎清雨而立,身形挺拔如松,将娇小之人完全护在身后。
目光如淬寒冰,扫过地上几人,声音冷冽如刀,“滚。”
地痞们连滚带爬,狼狈逃窜,转眼消失在巷口。
巷中一时寂静,只余风过树梢的沙沙声。陆今野方转身,目光落在黎清雨身上。
见她虽面色微白,但眸色清明,并无惊慌失措之态,反而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心下稍安,出口之言却带着三分责难:“一个人乱跑什么?”
语气虽硬,那关切之意不易察觉,却如细微涟漪,荡漾在字句之间。
他注意到她袖口微颤,下意识上前半步,仍是护着她的姿态。
黎清雨惊魂甫定,抬眸望去。逆光中,他轮廓分明,肩背宽阔,方才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如山岳般可靠。
秋风拂过他衣袂,带来一丝清冽气息,与她急促心跳交织。
那一刻,世间喧嚣仿佛远去,唯余眼前人挺拔身影,在她心中投下重重一击。
她稳了稳呼吸,方低声道:“多谢二公子出手相助。”
陆今野哼了一声,别开视线:“别误会,换作别人我也一样。”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为何方才见是她,便那般心急如焚?为何此刻见她安然,胸腔里那颗心才落回原处?这些纷乱思绪,他不愿深究。
黎清雨却微微一笑,笑意清浅如秋水:“即便如此,也要谢过二公子。”
她目光落在他手上,忽然凝住。只见他右手骨节处有轻微擦伤,渗出血丝,想来是方才出手时所致。
“你的手……”她轻声问,眸中流露出真切担忧。
陆今野随她视线抬手,瞥了眼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无所谓道:“小伤。”
然而,她那关切的眼神,却如羽毛般轻轻扫过心尖,带来一阵异样酥麻。他忽然想起她方才独自镇静面对地痞时,不由问道,“吓到了?”
黎清雨摇头,目光仍停留在他手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只是觉得,二公子身手似比传闻中更好。”
这话似褒似贬,陆今野一时辨不分明,却因她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赞赏而心头微动。
他瞥她一眼,见她神色坦然,并无讥讽之意,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巷口秋风渐起,卷起满地落叶,金黄银杏叶如蝶纷飞,旋落黎清雨襦衣上。邻铺新栗焦香,渐融街巷秋寒。陆今野侧身蔽尘,青衫袖底,沾染石壁新凉,竟透两人温热。
黎清雨低眸整理微乱衣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方才买的蝴蝶簪子。幸好方才混乱中未曾丢失。她轻轻摩挲着簪身,蝶翼在阳光下泛着柔和银光。
陆今野的目光也被那簪子吸引,见样式别致,不由多看了两眼。
黎清雨察觉他的视线,轻声解释道:“这是给四姑娘买的,她前日说喜欢蝴蝶簪子。”
他闻言微怔,没想到她连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心愿都记在心上。这女子,看似清冷,实则心细如发。
“时候不早,该回去了。”黎清雨将簪子收好,抬眼望了望天色。
陆今野点头,很自然地走在她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又能随时护她周全。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融入熙攘人群。
阳光正好,秋风不燥。谁也没有再说话,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