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格窗滤过了骄阳的炽烈,只余温存的明净,漫洒在青砖地面上,映出一室澄澈。
黎清雨端坐于窗前,她声音清润,正讲授着《诗经》中的《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轻声吟诵,语调悠长,仿佛带着千年的风霜,“此诗写的虽是征人思归,其间对故园的眷恋,对安宁的渴望,却是相通的。”
她放下书卷,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些尚且稚嫩,不知愁为何物的脸庞,声音愈发柔和:“故而,今日我们不妨论一论,何以为家?”
座下姑娘们睁着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懵懂。
“家,并非定是广厦华屋,朱门高户。”黎清雨微微含笑,眼神却透着一股难得的认真,“若心不安宁,纵是雕梁画栋,亦如身处樊笼;若内心笃定,便是竹篱茅舍,亦能自在从容。说到底,心安之处,即是吾家。”
这话对于这些生于锦绣丛、长于富贵乡的姑娘们而言,未免有些深奥了。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多面露不解。
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心为何会不安?家自然就是这高墙大院,还能是别处不成?
斋内后排窗边,独坐着一人。
陆今野一身墨色暗纹常服,身子微微后仰,靠着廊柱,一条手臂随意搭在窗台上,指尖那枚羊脂白玉扳指被他转得飞快,流转着一圈温吞的光晕。
他是被老夫人打发来,听听道理,收收性子,此刻眉宇间写满了百无聊赖与隐隐的不耐。
这些女儿家的诗书课业,于他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不,是让他这匹野马被关在琴房里,浑身都不自在。
他的目光掠过窗前那株已现斑斓的老枫,心思早已飞到了校场或外面的广阔天地。
黎清雨将姑娘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微叹,却并不意外,亦不气馁。有些道理,终需岁月来教会她们。
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怯怯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犹疑:“先生……”
众人望去,陆静怡性子柔顺,在姐妹中素来不起眼,此刻微微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先生方才说,心安之处即是家……可、可若心总是不安,彷徨无依,仿佛飘萍无所归处,又该如何自处?这世间,何处才能觅得那般能让心安顿下来的所在呢?”
问题一出,满室悄然。
其余几位姑娘似有所感,也沉默下来。即便是她们,在这深宅大院里,亦有各自的烦恼和不易。
陆静怡这话,无意间触动了某种共通的,潜藏在繁华表象下的迷茫。
黎清雨望向陆静怡,那女孩眼中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轻愁与脆弱。她心中蓦地一软,生出无限怜惜。
这让她思及过往,在双亲骤然离世后,那段天地崩塌,无所依凭的灰暗岁月。
她沉吟片刻,目光由陆静怡身上缓缓移开,环视在场所有少女,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如温润的玉石投入静谧的心湖:“静怡此问,甚好。”
她先肯定了提问者,给予鼓励,才柔声续道,“若外界无依,彷徨难安,那便不必执着于向外寻求。我们不妨,修己身,先成为自己的倚仗。”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寂静中沉淀。
“多读书,以明心见性,知古今,辨是非,胸中自有丘壑;勤学技艺,无论是诗书画艺,还是理家治事,拥有一技之长,便是立身存世的根本。女子内心强大了,精神有坚实的寄托,眼界与胸襟自然开阔。到那时,天地为庐,四海皆春,何处不可为家?”
她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不激昂,却笃定,描绘出一幅独立而从容的图景。
说到此处,她眼中泛起一种温暖而明亮的光泽,仿佛在陈述一个确凿无疑的真理,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更为深远的意味:“不仅如此,待我们自身修得足够坚韧,足够明亮,或许有朝一日,自身这点微光,亦能照亮他人一程灰暗路途,成为他人暂可栖息的心安之处。这,便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①的道理。”
“啪——”
一声略显突兀的轻响,打破了课堂的宁静。
后排窗边,陆今野指间那枚飞速旋转的玉扳指猛地脱手,落在紫檀木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却恍若未闻。
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握剑亦惯于把玩珍玩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维持着虚握的姿势。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背脊不易察觉地挺直,脸上那惯有的漫不经心与慵懒懈怠,在瞬间褪得干净。
那句“成为自己的倚仗,成为他人的微光”,如同两道积蓄了万钧之力的闪电,猝不及防,狠劈入他积年灰暗,从未向人敞开的心底深处!
近些年来,他看似洒脱不羁,游戏人间,是京城里最恣意妄为的陆家二公子。
可无人知晓,在那副纨绔表象之下,他内心深处始终盘踞着一片荒芜冷寂、无人能触及的旷野。
家族的沉重期望、嫡庶身份的无形桎梏、生母早逝带来的隐痛、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阴霾……都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困于孤城。
纵情声色,驰骋猎场,不过是为了麻痹那颗无所归依、躁动不安的灵魂。
他从未想过,倚仗不必外求!他从未听闻,微光亦可由己而生,甚至……去照亮旁人!
他一直以为,力量来自于权力、地位、家族的荣光,或是绝对的实力。可此刻,那个被他视为迂腐女先生,却用如此平和而坚定的声音告诉他,力量,可以源自内心。
倏然抬眼,毫无遮掩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立于秋光中的讲书人。
曦光透过茜纱窗,温柔地勾勒出她清瘦却挺直的侧影,光晕中细微的尘埃如金粉般浮动。
她神情平和宁静,目光澄澈如水,并无丝毫说教之态,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再朴素不过的道理。
可就是这份沉静与笃定,在此刻的陆今野眼中,却蕴含着一种近乎撼人心魄的力量。
她站在那里,本身就像一株柔韧的修竹,风雨不折;又像一盏温润的孤灯,在迷茫的夜色中,散发着稳定而温暖的光晕。
原来,真正的力量,可以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他破天荒地没有寻任何借口提前离席。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注入灵魂的石像。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光洁桌面,目光时而凝在黎清雨沉静面容上,时而飘向窗外高远辽阔,天空秋云舒卷,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复杂深沉,带着一种巨大震动与迷茫沉思。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黎清雨在继续讲解时,目光曾不经意地掠过他,带着一丝极淡的讶异。她也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静默。
直至下课的钟声悠扬响起,敲破了满室的宁静。姑娘们纷纷起身,敛衽行礼,窸窸窣窣地告退。
嘈杂声入耳,陆今野才仿佛从梦境中惊醒,迅速压下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恢复了惯常的深沉难测。
黎清雨正微微颔首回礼,随后低头整理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忽然,她感到一道极具分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让她无法忽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陆今野已行至门边,此刻正驻足回望。
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疏离的桃花眼,此刻情绪翻涌。
探究、震动、迷茫、审视,还有一种她完全读不懂的、深沉的触动与恍然。
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
他并未如往常那般,带着几分轻佻出言调侃,甚至未曾如寻常礼节般颔首示意,只是就这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纯粹的震撼与无声的叩问。
随即,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衣袂在门口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卷起一阵微凉而急促的风,身影彻底消失在兰馨斋。
黎清雨持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斋内重归寂静,唯余窗外鸟鸣啾啾,以及那似有还无的、清甜桂香。
方才他那一眼,竟让她心口无端一滞,仿佛有什么极重又极轻的东西,随着那道复杂难辨的目光,悄然落在了心底的湖面,激起圈圈涟漪,层层荡开,一时难以平息。
她怔立片刻,才缓步继续整理。目光扫过后排那空置的紫檀小几时,脚步不由停住。
小几上,那枚质地上乘、光泽温润的羊脂玉扳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遗落了一室未尽的余音与心绪。
她缓步走过去,并未伸手触碰,只是垂眸静静看着。扳指在内敛地泛着光。
黎清雨正望着那枚扳指出神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带着廊下微风的凉意,瞬间打破了斋内宁静。
她抬眸,便见陆今野去而复返,正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身影遮住落日余晖,细碎光斑落在那紫檀小几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方才课堂上那无声的震撼,此刻化作了实质般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
陆今野微顿,终是迈步走了进来,步履不似平日慵懒,也不似那夜受伤后的虚浮,带着一种沉缓的坚定,一步步走向黎清雨,也走向那枚遗落的扳指。
秋光透过菱花格,将他的身影拉长,两人身影悄然交叠。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没有先去拿扳指,而是垂眸看着她,那双惯常含讽带诮的眼中,此刻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那夜,”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几分,“多谢你。”
彼此心照不宣,谢的是她的援手,她的镇静。
黎清雨迎着他的目光,心头那圈涟漪似乎漾得更开了一些。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举手之劳,二公子不必挂心。”
她并未提及那包糖炒栗子,仿佛那只是夜色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陆今野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伸手,取回了那枚冰冷的扳指。指尖不经意擦过小几桌面,带起微不可闻的摩挲声。
他将扳指握入手心,那温润的玉石似乎也沾染了他掌心的温度。
就在他即将再次踏入门外光影的刹那,黎清雨清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轻不重,却清晰地敲在他的心尖
“二公子。”
他脚步倏然顿住。
黎清雨未回头,目光只是落在空了的紫檀小几上,仿佛只是对着空气,说出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切,语调轻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还请……保护好自己。”
陆今野背脊几不可查地一僵。
这简单的一句话,不像祖母那般带着责备的担忧,不像兄长那般带着责任的嘱咐,更不同于外界任何虚与委蛇的关切。
它太轻,又太重,像一片羽毛,恰恰落在他心湖最不设防的角落,激起的却是千层浪。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停顿了那一下之后,便更快地抬步,融入了廊下的光晕中,身影消失不见。
唯有他离去时带起的微风,拂动了黎清雨颊边的一缕碎发。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空荡荡的门口,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句脱口而出的叮嘱,似乎将她自己也置于了一种微妙的、无法言明的境地。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清冽的、雪后松柏般的气息,与秋日的桂香混杂,缠绕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