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灵山县时已临近中午。
老尚书原本便是孤身一人带着小孙子在这里居住,如今小孙子去世了,孤零零的倒是没什么乐趣。
两人到时,老尚书还坐在院子里望着小孙子从前玩耍过的地方出神。
待听见声响瞧见两人时,那张早已经被风霜浸染的没了情绪的面容方才重又浮现出些波澜来。
他并未见过云舒,但当初他与顾昶关系甚好,平日里去顾昶家中与他谈事时遇到在里头的谢砚,倒也教导过几回,是以将谢砚也同样是当作自己的学生看待的。
他将两人迎进去,难得露出了些笑颜。
“去年你老师还给我写信,说我在扬州待得久了,人脉广,让我给你物色物色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免得你爹成日去他那里念叨。”
谢太师也就是平日里看着正经,若是哪日喝醉了酒,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去到顾大人面前就是百般哭诉。
惹得顾大人烦不胜烦。
谢砚笑笑,对于自己父亲的作为并不表示看法,只看了眼一旁略显局促的云舒,轻声道:“有些事情大抵还是要看缘分。”
老尚书哈哈一笑,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
他又询问了云舒的身份,听说她是云家人之后,又是一番感慨,还与云舒说了些当年她爹爹在京城里的事情。
从那些只言片语之中,云舒仿佛瞧见了自己爹爹当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可惜造化弄人。
又听闻她是从北地前来扬州投奔谢砚的,老尚书话匣子便又打开了。
他年纪大了,就喜欢提起自己从前与老妻的事情。
“我在京城落脚那年已经二十五六的年纪了,家中老母日日牵挂,怕京城的姑娘看不上我,我性子犟,与人家姑娘八成也合不来,便从老家替我张罗了个娘子一路赶去京城。”
“起初我也是不愿的,可后来不知怎得,这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一年又一年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竟没她不成了。”
老尚书眼中闪过些怀念来,一闪而过的痛苦又在那双已经浑浊了的眼睛中停留下来。
前两年的时候老妻就已经去世了,他与妻子一辈子未能孕育子嗣,倒是收养和帮助过不少的孩子,京中的门生更是不少,这些年送来扬州的书信和礼品从未少过,可见夫妻二人的品行。
前不久被害死的那个小孙子,也是当年二人外出游玩之时捡来的。
刚捡到这孩子时,他尚在襁褓之中,老尚书夫妻二人为他取名阿福,亲自抚养,为了他选择了在扬州落脚,再未曾离开过。
却不曾想,如今竟只剩下他这孤零零的一个老骨头了。
话未说完,老尚书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在小辈面前这般,属实是有些不妥的,老尚书干干笑着,“年纪大了,这眼睛也出问题了。”
一句话险些没将云舒的眼泪给挤出来,她连忙低头使劲眨了眨。
谢砚眉目沉沉,“我必会将那傅清舟亲自带过来,用他的血来祭奠阿福。”
老尚书摇头,“若是可以,我倒是想要亲自问问他,傅御史那样明知必死之局也敢在朝堂之上为百姓开口,以死相谏之人,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午膳用的清淡,许是前头的话题过于令人心情沉重,云舒并未吃多少的东西。
老尚书年纪大了容易疲乏,夜里又睡得浅,用了午膳便去午睡了,只叮嘱谢砚带着云舒在这里逛一逛。
二人走出小院,谢砚领着她到了后山的小溪旁。
云舒寻了个石头坐了下去。
谢砚替她理了下险些垂落到水边的裙摆,看出她情绪不高,便在她一旁跟着坐下。
“凌夫人去世之后,他便只剩下阿福这个寄托了,如今阿福被人害死,他便也没了活下去的欲望。”
谢砚抬头瞧了眼天空。
对于炎炎夏日来说,今日的天气其实还算不错,不算阴沉沉的,但也并没有毒辣刺目的阳光。
谢砚心头有些微微发寒。
出神间,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云舒轻轻攥住,随之而来的是她有些轻柔和安抚的声音。
往常总是他用各种温和的语气去安抚她,如今二人之间却调转了过来。
“你担心等凌尚书见到了那个害死阿福的人之后,就没了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事情了吗?”
“是。”谢砚反握住她,沉声回着,“我儿时便拜了顾大人为师,待在顾大人身边的时间可以说比在我爹身边还要多,凌尚书与我老师关系甚好,莫说是儿时的我,便是如今,老师和凌尚书也依旧是我一直以来所追赶的方向。”
看着儿时仰慕的人渐渐落魄,心气丧失,难免有些令人心中涩然,去琢磨起人这一生奔波劳碌,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来。
除此之外,谢砚竟也生出了几分仓皇的恐惧。
朝堂之中,险象环生,危险不比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少了。
一步踩错便是悬崖峭壁。
可他脊背上扛着的是老师以及诸多前辈对他的期望和谢家的风骨,背后更是还有许多百姓们的期盼和敬仰。
便是粉身碎骨,自是也不能退缩半分的。
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走到了傅御史,凌尚书的这一步,届时可还能护好她?
云舒便是不知他心中所想,也能感受到他指尖的细微凉意。
只当是因着凌尚书的事情谢砚有些伤怀。
毕竟她想到刚刚凌尚书的神情眼眶还有些泛酸呢。
云舒想了又想,开口道:“对凌尚书而言,而今剩在这世间的无非只是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罢了,他怕是日日辗转回想,认为是自己当年的一丝善意蔓延至今,害死了阿福,若当真如此,见到那人亲口质问便是他的执念。”
“这执念虽能支撑着他活下去,却也让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的痛苦着。”云舒的声音渐渐变小,也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毕竟是事关生死的事情。
可她死过一回,若是当真能有选择,了却执念的离去总要好过日日夜夜的煎熬。
于是她喃喃道:“或许你可以试着接受凌尚书的选择。”
谢砚沉默片刻,苦笑了声,“你说得对,我办了那么多的案子,看过那么多为了执念甘心赴死,抑或是为了一丝丝的善意而倾尽所有之人,到头来,竟没能将自己剥离出去。”
倒也不是他看的不够清醒,归根结底,许多事情不过是一句话,当局者迷罢了。
身为局外之人,自是能够置身事外的冷静分析各种看法提出自己的见解,因为不必承担失去的悲伤。
若换做云舒是他,怕是压根不能够静下心来去细细的想这些。
清幽的环境倒是能让人平静下来。
二人便这样在溪边坐了许久,云舒安安静静的偶尔伸手去撩一下凉丝丝的水,并不去打扰他。
待他从思绪中抽离,朝自己看过来时,云舒才将掌心里的水朝着他泼洒过去。
水渍溅到谢砚的脸上,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云舒坐到旁边,手上的水往身上随便蹭了蹭,忽而问他,“你我若是成婚,我爹的身份,会对你有影响吗?”
她实在不是那么自私的人,无法装作无事发生那样只蜷缩在自己的龟壳里享受着谢砚的保护。
谢砚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轻嗤一声,“谢之远又到你面前去搬弄是非了?”
这话说的好像谢之远是个长舌妇似的。
但这人确实心怀不轨,他这样说倒也没错。
云舒并未反驳,点了点头。
“我既知晓你父亲的身份,自是会想到这些的,不必担心。”谢砚道:“先前往家中写信时,也将老师的信件一同送了出去。”
“若是你愿意,待回了京城,可认顾大人为义父,他与云伯父也算是旧相识,届时,你可从顾府出嫁,顾大人在京中声望不低,将来你若是在京中走动,也可免去那些闲言碎语。”
他自是并不介意云舒的身份,对于云伯父更是敬重的。
可这一个小小的扬州城里便多的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到了京城,更是不会少了。
相较于背地里那些戳着脊梁骨的冷言冷语,谢砚更希望她能挺直脊背。
更何况,她是想要继续与陆明浅一道做生意的,前不久谢砚还听到陆明浅与她商谈把酒馆开去京城。
到那时,她需要面对的言论怕是更甚。
待在深闺也好,抛头露面也罢,本就是个人的选择,谢砚不觉得有哪一个不好,更不会去阻拦她的脚步。
只是身处少数那端,又算得上特立独行的人,所面临的指责必然少不了。
既如此,自是需要提前给她铺设好每一条道路,来尽量免去前头的障碍。
顾大人家中有个女儿名唤瑛娘,是个豪爽的,若是这两人能聊一起去,她在京中也能多个一起说话的伴。
“你意下如何?”
“大表哥将事情想的如此周全,我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四下无人,云舒心中又正滚烫着,东张西望一番,往谢砚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谢大表哥。”
“……”
他尚且还是无法习惯着突如其来的亲密,但又确实令人心神激荡,无言片刻,这回倒是没有前头那般失态了,竟还有些较真,“这算是谢礼?”
“当然不算,”云舒瞪他一眼,“谢礼自是给谁都行,这是只属于大表哥的。”
这话比刚刚脸颊上的那一吻来的还要让谢砚心潮澎湃。
他正欲开口说什么,眼神忽地一变,随手捡起手边的碎石便往不远处的树上掷去。
树上猝不及防跃下个人来。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我原以为谢大人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才多久不见,不曾想也成了女人的裙下之臣。”
此人的声音极具感慨,还带了几分混不吝的嬉笑和调侃。
但更让云舒愣神的,是这声音也太过耳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