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皇帝和肖小姐的旧情,章钦有句话说错了,皇帝和肖小姐的旧情并不是人尽皆知的。但现在是了,还包含着皇后妒忌可能杀害肖小姐,皇帝觊觎人妻的流言。
皇帝光顾着在养心殿里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疏张皇失措了,得知肖小姐之死后才知道原来京师这几天也发生了很多事。
他没有办法沉着冷静应对西番叛乱,洪水猛兽的灾情,以及每日被逼到窒息的废后奏疏。但奏疏里只是表明章钦污蔑皇后,具体怎么污蔑,说了什么话并没有详细记录。关于皇帝和肖小姐的旧情流言,觊觎人妻的事。皇帝出宫了才知道,原来流言在坊间已经传成了这副模样。他想去解释,告诉苏娘子他与肖小姐的事并不是坊间传的那样。
苏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像其他高官府邸戒备森严,后门依旧开着给江米巷相邻行方便。只是苏家正值多事之秋,很多人都不好意思来打搅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走很久都看不见一个人。
皇帝来,三福候在巷子外等。从后门几乎是大摇大摆的进府,本能的往青竹院走。从宫里出来一直都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心里却乱糟糟的,不知道这样的来,除了靠一张嘴还能怎么解释和肖小姐的事。
可在苏家人,在苏娘子面前,皇帝已经很明白自己没有任何信用而言了。真的见到了她应该说些什么,是上前去抱住她和她解释,自己同肖小姐没有旧情。还是安慰旧情已灭,他现在只喜欢她一个人。
其实当初对那个姑娘他是有过私情的,像是对苏娘子一样,娶了她,让她的父亲忠心辅佐自己。可是她的父亲太过于贪权,僭越到了皇位之上。他不信任那样的外戚,所以他把肖小姐送出宫了,转而有了一个更适合的目标。
而这些事现在像是一把刀一样悬挂在脖子上,他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不知是对于失去苏家人支持的恐惧,还是失去苏娘子的恐惧。
后来走到穿堂下听到了争执声,皇帝轻步靠近贴着青瓦墙下的漏窗看见苏娘子和文夕夫人在吵架。三福口中那个从来没有他,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惹恼了她会下死手揍人的皇后,哭着和母亲说不要同他和离。
听见那些话,皇帝没有想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欢喜雀跃或是侥幸,侥幸只要苏娘子还是他的皇后,苏萤臣就一定会帮他夺权,苏娘子在宫里,不管是苏明伯还是苏明仲纵使掌握天下百万兵马也不会反。
他只觉得心疼的厉害,喘不过,像是突然患了心疾一样,拼了命的用手揉也没用。苏娘子跑出来了的时候,他害怕的躲开了。文夕夫人追过来,更是吓到魂都掉了。
皇帝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害怕过,害怕面对苏娘子,害怕面对文夕夫人,害怕面对她们的质问哑口无言。他就狼狈的躲着,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在墙后,直到被苏三郎发现。
“你就打算这样躲在这里做一个缩头乌龟、胆小鬼是吗?我妹妹从小最是听我娘的话了,从没有忤逆过她。”
皇帝不明白他的意思,是怨他辜负了他的妹妹,还是怨他破坏了他妹妹和母亲的关系。但文夕夫人离开后,三郎翻墙进了青竹院从里面打开了门。
望着那座耸立在黑夜里的小楼,哭着都停止了,皇帝好像明白了。爬上楼翻窗进了屋子,苏娘子睡着了,在雕花拔步床里团成一个小小的被团。很久很久才从里面拱出来,屋子里很黑,皇帝看不清她的脸。但知道她下床了去找水喝,迟钝的发现屋子里的黑影。怕她害怕,皇帝想出声叫她的名字。可是她先跑过来抱住了他,哭着喊他三哥。
皇帝终于想起来忘记了很久的事,他也曾是这个姑娘的哥哥,小时候她会像依恋她的三个哥哥一样依恋他。
那个时候他才从景阳宫里出来,性子孤僻胆小,甚至是不会说话。穿着小小的龙袍坐在皇位上每天都在发抖,苏萤臣除了耐心的教他读书写字,还会带着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来南书房陪他说话,陪他玩。后来还会带他去大学士府,文夕夫人会给他准备干净的衣裳,温暖的牛肉粥,在自己三哥儿子的房间里铺上他的位置。告诉他以后就和哥哥们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上学骑马射箭,就像是多了一个儿子一样疼爱他。
大学士府邸三位公子一个娘子有的,他也会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和他们兄妹三人穿一样的衣服,领一样的月钱,用一样的文房。
直到后来有一段时间苏萤臣告假,很久很久都没有进宫,也不来接他去大学士府。他让景阳宫的老太监带他出宫来找,大学士府大门紧闭着人都空了。
再到大学士府已经是三个月后了,苏萤臣还是和以前一样教他读书写字,但不再带他家的小姑娘进宫来了。也不怎么带他去大学士府,他要求很久很久才能去一次,文夕夫人对他也不怎么热情了。恭恭敬敬,冷冷淡淡的。
苏家的小姑娘来找他,回去会被狠狠的骂,可她还会跑来和他告状。没多久苏家远在四川的老太君病重,苏家就把小姑娘送回到四川去了再也没回来。似从那时候起他就忘记了曾经得到过的那份温暖,每日陷入患得患失之中。
这夜,皇帝最后终究没有唤出苏娘子的名字。他原以为她会认出他的,质问他和肖小姐的关系,与他决裂与他和离。可是没有,她叫他三哥。皇帝默默的应了,想到她和文夕夫人争执,嚎啕大哭的模样,哀怨的想若是真的还是她的哥哥该多好,就不会叫她哭,叫她和文夕夫人吵架了。
离开青竹院后,皇帝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三郎的句话。回宫的路上他们遇见从工部回来的苏萤臣了,三福提醒皇帝钻跳下车,跑到了他面前很不争气的红了双眸。
“师父,对不起。”
苏萤臣神色焦急,匆忙。并未因皇帝而停下脚步,只匆匆道:“河南灾情告急,老夫今夜就连夜启程赶往河南。京城的事皇上要自己拿主意,老夫只能告诉皇上,亲政有的比如今更是危机的时刻,届时皇上又当如何应对。皇上做事前想清楚了,治国安邦最忌秉持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之心,皇上如今可就是怕了!”
“师父…..”
皇帝不太明白连忙喊苏萤臣,但他已走了,带着几日来和工部拟定的治河方略悄悄出京了,自此一去六个月。
三日后消息传到宫里,皇帝撤了苏家外的禁卫军,京师也解封了。他让司礼监去通政司把这些日下过的旨意都理了一遍,誊抄回来分门别类,放在新置的三张大桌上。
养心殿里依旧还有圣旨,皇帝把调来京师勤王的五万绥兵调给了苏明伯,加三十万担粮草,任命他为西征大将军,出征西番平叛。
这是一步险棋,有官员紧张的不得了,担心这是为虎作伥,叫苏明伯领着六万兵马反手过来围攻京师。旨意传出京师,半个月后传来了苏明伯奉命西征的消息,从蔚县携三千精锐日行八百里奔西番。
皇帝大松了一口,从此后养心殿的圣旨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反复了。他依旧还是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圣旨里的每一道政令都会反复斟酌后再落笔,然后送到通政司分发给各部下去执行。也不在害怕做错,左右摇摆不定自我怀疑,注意力转移到政令的执行和各地奏疏的反馈。
政令有误则改,官员懈怠则罢,束手无策时则下令广招天下能人志士献计献策,凡被采纳有利国有利民者赏银赐官。还下令在各地方州府设置风闻官,收集民意,京师百姓甚至可以到午门下直接写信给皇帝。
不到半个月光只是京师百姓的书信,掖门下的禁卫军就送了三车道养心殿。皇帝召集了一批识字的太监先行拣选,分门别类,捡要紧的先处置。地方的民书由风闻官代为呈奏,经驿站快马加鞭送到京师,由通政司送进宫,依急缓在第二日早朝廷议。
六部官员绝大多数都是肖阁老一手提拔,不配合皇帝,内阁剩下的几位阁臣也是一副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态度。对时政不闻不问,每日只在早朝上高呼万岁,皇帝圣明,等着皇帝拿了主意照章去办,即使皇帝错了也不说。
但罢过几轮官后,奏疏里对政务的看法慢慢的就多了起来,有些人还会大胆提些建议。因政务不熟,想法还是很稚嫩。但皇帝还是很高兴,慢慢的发火就少了,看着早朝逐渐陌生的面孔,开始召对官员。
让皇帝感觉到肩头上的担子松了是西征首战大捷,苏明伯千里奔袭在雩山岭鸠摩寺斩敌六千人,皇帝就此压住弹劾苏明伯无诏入京的奏疏。眼下最为棘手的事就只剩下洪灾振济,苏萤臣已经到河南去了,皇帝相信有他在水患一定可以疏泄,灾民也会得到安抚。自己则要管好手底下的官员,开国库调钱调粮协助苏莹臣。
每日河南的奏疏送进宫,无论多晚皇帝都会起来批阅。很多时候夜里睡两个时辰就起来披衣阅览奏疏或是百姓的书信,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回过头看,他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只有做了才知对错才能改正,踌躇犹豫固步自封事情只会越拖越烂。不知不觉中他也把那批不听话结党的官员都换掉了,六部里多了很多年轻新鲜的面孔,不管对不对都会勇于直言时政。有时皇帝做的不对,还会上书驳斥,他们不仅只是看着皇帝照章办事了。
皇帝很开心,以前挨骂只觉得肚子里窝火,如今到是觉得心情痛快了。早朝的脾气也越来越好了,会和臣子说笑,遇到政务繁忙的时候还会赐朝食,一同在太和殿前用后议完事才回宫。
后来一日早朝,年轻的大臣们都在太和殿下激烈的讨论政务,皇帝突然眼前一黑从龙椅上滚下来。大臣都慌了神,紧张的屏住呼吸,大殿前鸦雀无声。太医李廷致把过脉后,问大福皇帝可是连着好几天没睡觉了。大福连忙就把皇帝整夜批阅奏疏的事说出来,哀求着他劝劝皇帝。
此事一出后内阁和六部堂官都紧张起来,集体上书皇帝保重龙体。毕竟皇帝这会儿还没子嗣呢,万一有个万一可不敢保证再能凭空突然冒出来个皇子来了。
皇帝被抬着回养心殿,足足睡了个六个时辰,醒过来时天色已黑透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大福,河南可是有奏疏进宫来了?”
皇帝爬起来腿还是软的,披了长袍而出。养心殿里用炉子温着牛肉粥,大福听见他的声音跑进来搀扶。
“万岁爷怎么起了,您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奴婢给您备了粥,可是要先用些?河南的奏疏进京,黄河的决口堵住了,您可以安心了。”
“真的吗?苏师父怎么样了,百姓呢。派去下去的官员可是实心用事,有没有贪墨振灾款项的,救济粮可是发到百姓手中了?”
皇帝还恍惚着呢,把大福当成议事的官员不停的问。走到御案后坐下,粥还没吃上,抬手去取桌上的奏疏。大福看见放下粥连忙抢下,心疼道:
“万岁爷还不爱惜些自己,都累到从龙椅上滚下来了,您是要吓死满朝大臣和奴婢们吗?奴婢告诉您黄河缺口堵住了,眼下要紧的难关都过了,剩下的事可以慢慢来了。万岁爷不许再这般觉也不睡的拿命拼了,只许看苏老先生这一封奏疏。看完就喝粥,回床上再好好睡一觉。”
“朕的身子朕知道,朕还年轻呢。不怕,拿奏疏给朕看看。”
“铁打的身子也不能不吃不睡的折腾,先帝爷也年轻还不是…..”
三福失言连忙闭嘴,不情不愿的把奏疏和粥一起放在皇帝面前。但皇帝却脸色却呆滞了,手指摩挲着奏疏上的苏萤臣的苏字想起了苏娘子。
先帝早逝,驾崩时候不过二十三岁,还正当壮年。平日里身体强健的跟头牛似的,酷爱围猎使重弓重箭,一天能猎两头老虎。可就是子嗣不兴,十八岁有了第一个皇子,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储君,但孩子还没到序齿就夭折了。
朝臣们都道皇帝、皇后都还年轻总会再有孩子,可是谁也没想到先帝在围场会被一根铁丝划破胳膊要了命,皇帝这才被苏萤臣里提溜出来了被迫等上了帝位。
至于怎么知道景阳宫里有为庶出的皇子苏萤臣从不说,但拿出了当年敬事房的档案,并有景阳宫的为人证。人们这才知道原来先帝曾临幸过一个景阳宫的罪婢,一年后生下了一个男孩比太子甚至都年长一岁,叫他为景阳宫小皇子。
后来景阳宫小皇子成了新君,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今日,身后无一人可依。他时常在想如果自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该多好,想先帝没死就把认子了他也会有父亲,想那个生下他的时候才不到十四岁,很快就死去了的母亲活着该多好,她可以不用是尊贵的皇后妃嫔,只是一个小小的罪婢,只要能够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可什么都没有,他们都死了,连他自己也质疑自己身份,可真的是皇子。
皇帝不自觉落下眼,慌忙的用手背擦拭遮掩。大福看见了过去干净的手帕,担忧的问:“万岁爷您怎么了,怎么哭了?可是哪里还不舒服,奴婢去传太医来。”
“没有,朕很好。”皇帝拿起勺子大口大口的吃粥,右眼却止不住的掉眼泪,“大福朕听你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朕要活的很好很好,长命百岁,朕才不要做个短命皇帝。朕还要去接皇后回宫,陪着她长长久久,亲自教养我们的孩子,看着他亲政做一个百姓爱戴的皇帝。”
大福欣慰的笑,伺候皇帝用膳,批完苏萤臣的奏疏就上床睡觉了。梦里他又梦见苏娘子了,还是在她的小小青竹院里阁楼里。天色大亮,落着温暖的阳光,他从她的拔步床里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苏娘子抱着一个粉糯米团子,抓着小拳头对他挥挥手,甜甜道:
“…..叫父皇啊,叫父皇…..”
皇帝惊呆了,瞧着那小不点,说话声音直发抖。
“…..念念,他…..他是谁?”
“笨蛋,我们的儿子啊!”
“啊?”
他明明记得没碰过皇后的,怎么突然冒出那大的儿子了。
皇帝懵了,使劲眨了好几下眼睛。醒过来,苏娘子和孩子果然不见了。寝殿安静的只有滴漏悠长的水声音,皇帝不自觉得笑了,浅浅的勾起嘴角,心不再有想起苏娘子时候的疼了。
念念,明日朕来接你回家好吗。
他又闭上眼睛,再睡着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