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大理寺过堂的时候,官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差役押着章钦从大牢里出来,跨高半人石砌门槛才能入堂。

    围观的人都知道他被拔掉舌头了,吐着满口鲜血说不出一句话,却在堂上奋力挣扎,好几扑到苏娘子面前,咿咿呀呀的尖叫怒吼,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若不是早就恶名在外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以为这是一个怎么样至诚至善的男子,为妻伸冤被权贵虐待至此。

    苏娘子就坐在的大堂上,在大理寺卿三尺案旁,放着一把酸柳圈椅,垫着华丽的锦锻。章钦扑上来了,有官差替她的拦着,飞溅出来的血水有干净的锦帕来擦,坐的久了口渴了会有茶水送上来。

    但是帮着她说话的声音不多了,从挤在官堂门口到街头巷尾,开始有人在议论她因妒杀了肖小姐,并以权势虐杀章钦封口。

    局势对她有些不利了,大理寺过堂很轻松的就定了章钦的罪,判以斩立决。写在卷宗上的第一条大罪就是污蔑皇后杀人,打死肖小姐的罪写在最后面,不过寥寥数语。卷宗当场就送到刑部去复核,顺利的话皇帝审批后,不出两日章钦就会被斩首。

    这样的结果其实是在意料之中,甚至是情理之中,只是京师的舆论有些不对。有些人开始质疑苏娘子到底配不配为后,值不值得天下成名的爱戴。隐隐的,她的名声开始变得有些和皇帝一样丑了。出门的时候,甚至有多事大胆的妇人多舌的问。

    “苏娘子,肖小姐真的是你杀的吗?”

    苏娘子听见都惊呆了,不知道坊间为什么会有人信章钦的话。她脸色不好,蹙着眉。妇人知道问了问不该的问的,赶紧找补道:

    “娘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了章钦死有余辜,皇后娘娘杀的好….”

    妇人跨着篮子赶紧躲开了,苏娘子望了一眼,神情哀怨。

    ———

    紫禁城里朝令夕改,皇帝埋在养心殿里将局势弄的一团糟,一天要从养心殿传出数十道政令。

    司礼监传旨的都有心得了,揣着新的旨意假装到通政司传旨。实则躲在养心门外躲着掐时间,私下还下赌注,赌新圣旨什么时候传出来。堵对了的一次能赔三十吊银子,太监们还挺乐此不疲的,赢了银子再把圣旨一起送到通政司。

    朝廷的政令寻通常先送到通政司,由知事誊抄后分送到紫禁城和阁内。内阁票拟拿出章程,送到司礼监呈递皇帝,最后由皇帝批红了通过司礼监送回通政司誊抄,分发六部政令传抵天下。

    这会儿新的旨意传来,知事们也不着急誊写了,等着下值前太监送来最新的一份旨意抄写了分发下去。不过抄不抄也都不是很重要,因为第二日一定还有新的不同的旨意。

    三天内只全国调兵一事就发出了二十道旨意,京师城一会要封城,一会儿又开。有百姓携家眷出逃,跑到半路听说皇帝要招抚苏明伯了打不起来又跑回城。

    到天黑城门突然又锁了,禁止出入,苏家都第四次被禁军围了。人们又觉得肯定要打仗,疯囤米面粮食以备苏明伯围城,奸商趁机哄抬物价。市场、米铺竟无粮可买,客栈酒楼清冷,街头也没有小贩做敢上街做生意了。夏日正式万物竞争的时节,天子脚下竟一片萧条之色。

    直到有大臣上书为肖阁老求情了,奏本堆积在奏疏山里,意外掉在地上大福捡起来搁在桌上。皇帝顺手拿起来,看过之后神情就恍惚了。

    “三福,肖阁老有个女儿是不是?”

    三福给皇帝沏来新的茶水放在桌子,想了想应道:“是啊,皇上忘记了。肖小姐几年前还进过宫来,您那时候还挺喜欢她。大伙都以为她以后会是皇后娘娘,结果她突然就出宫嫁人去了。听说嫁了人好像过的也不是很好,不过这事肖阁老的家事,奴婢不敢瞎编排。”

    “她死了,死在苏家里。”皇帝脸色沉重,递过去奏疏让三福看,“李廷致上书请求朕宽限阁老几日,容他为女儿扶棺回乡。”

    “啊….她怎么回死在苏家了,皇后娘娘她…..”

    可这都已经是两天前的奏疏了,皇帝这会儿知道了才开始着急,一头扎进奏本里翻找奏疏。

    “朕听说肖小姐的丈夫是个混球,此事他肯定是要赖上皇后的,快找找看有没有刑部的奏疏。”

    “是万岁爷。”

    两人在一桌奏疏里乱翻,先是找到了刑部送来勾决章钦的奏疏,压在最底下还有肖小姐的尸体判给了章家的奏疏,和肖阁老的辞呈被摔开丢在地上,夹层里依旧夹着那张百姓的请愿书。

    皇帝探身捡起奏本盘腿坐在地上,第一次仔细看间奏疏里的内容。里面除了骂他乖厉、毫无天子德行的话就是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的话。只有那张请愿书,认真的看了三遍,他终于从一个一个的名字后看出了背后的意义。

    百姓在守护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苏娘子,而是一个在婚姻里险些被丈夫虐杀的妇人。在民间里也许有无数这个的妇人,死也不足激起一圈涟漪。只有在杀后案上,他们可以愤怒的发出他们的声音。

    “三福,拿笔墨和圣旨来。”

    三福麻利的端来皇帝要的东西铺在地砖上,皇帝写下废止禁休令的圣旨,思及肖小姐故在最后加了一条:丈夫虐杀妻子至人身亡,姻亲自行解除,尸身判归娘家亲族安葬,无亲族者由于朝廷安置。

    “这是最要紧的一道圣旨,朕盖了大印,你赶紧送到通政司去,让他们赶紧颁布天下。”

    皇帝写完丢下笔吹了两下,拿到御案上盖大印,三福手疾眼快的拉住他的胳膊。

    “万岁爷,您想清楚了,这圣旨一颁布下去,朝廷的禁休令就废止了。纵使您不答应与皇后娘娘和离,皇后娘娘告去大理寺,只要能拿出杀后的证据。照您的圣旨的意思,大理寺就能判您和皇后娘娘和离的。天子犯法虽很多的时候只是玩笑话,但真的拿到台面上来可是有千斤重的!”

    皇帝犹豫了一瞬,突然又很决绝的盖上大印,“朕知道,可朕不信皇后明明知道坤宁宫的火不是朕放的还要同朕和离!”

    “万岁爷,皇后娘娘心里没您的,从入宫来她没有一日不想离开的。如果她心里真的有您,怎么去了苏家那么久还不回宫。如今文夕夫人对您的态度,禁休令一旦废止,她一定会让皇后和离的!”

    “是吗?”皇帝其实盖完就后悔了,非常的迅速,几乎就要反悔收回旨意了。“三福,快拿着圣旨送到通政司去,现在就去!这道圣旨不是为了朕,是为了肖小姐。她死了,听说她一直过的不好,她肯定死也不愿意再回章家的。朕把肖小姐还给肖阁老,叫肖阁老接她回家。”

    皇帝胡乱的抓起圣旨塞到三福怀里,撵他出养心殿。人跑没影了才大松一口气,害怕的走出殿,站在御阶上看着三福越跑越远,背影小的跟个小红豆点一样。

    养心门外还躲着等旨意的太监,争论着最新传出来的旨意谁猜的时辰准,谁该赢银子。皇帝听见门后的动静,好奇的走过去,静悄悄的站在他们后面。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奴….奴婢,万岁爷饶命!奴婢该死,万岁爷饶命!”

    门后七八个太监扑通跪下地,哭丧着脸哀嚎磕头求饶。慌乱里露了怀里的圣旨,引起皇帝的注意。

    “这是什么,朕的旨意?为何不送去通政司,在这里赌银子?”

    太监颤颤巍巍的抽出怀里的圣旨,双手捧到皇帝跟前,“因为万岁爷的旨意太多,通政司的大人们拿不准您到底想干什么,就让奴婢们在宫门外等着。拿到了最新的旨意再送到通政司去,知事大人们再分发给六部。您今天一天的十道圣旨都还在这,光是河南掉粮,您就发了三道圣旨,每道还都不一样。不是奴婢们偷懒,北京城这会儿都乱套了。”

    “既然认为朕做的不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都等着看朕的笑话!”

    皇帝朝太监发火,抓起那些传达着自己的旨意,盖着大印代表国家最高政令的圣旨扔的满地都是。没有人知道这几天他有多慌多乱,西番叛乱、苏明伯起兵造反、河南暴雨河水倒灌,黄河肆虐,瘟疫横行,流民百万….如此种种不可描述,朝廷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出谋划策,束手旁观看着他胡乱下达政令,搅得民生不得安宁。

    但那道废止禁休令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通政司,并分发给了六部,不到半日时间就消息就传遍了京师,只是肖小姐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等着皇帝勾决章钦的日子里,关于肖小姐的尸体,肖家去争过,但按律妇人身亡依旧是夫家人,章家也不肯放手,大理寺把尸体的判给了章家。

    章家老太爷是个极为封建迷信的老头,坚信肖小姐不祥,嫁到肖家非但未生下一儿半女,还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关系上又是章家撇不掉的儿媳,一江湖道士告诉章老太爷肖小姐死后会变成恶鬼来索命,需要把她的尸体弄回来葬在一处至阴之处,以秽镇压百年才可保章家上下平安。

    肖小姐的尸体到章家人手里就被拉到了城郊石家庄上,他们在那里买了一块废旧旱厕,做完法事就把棺材沉到秽水中。

    禁休令下,苏娘子和苏三郎带着朝廷的文书,赶到石家庄当场扔到章老太爷脸上。带着人抢回棺椁,抬上一早就准备好的牛车,运到净梵寺还给里在里面养病的肖阁老。

    因为皇帝勒令他三日内不许离京,故搬到了净梵寺,自的得知肖小姐死后,生了一场大病。苏娘子再看见他,老头已不似往日的神奇,瘦的皮包骨。要人搀扶着才能蹒跚的走到肖小姐的棺椁前哭,老泪纵横。

    “臣女之事烦扰皇后娘娘了,老臣自此携小女归乡了。”

    肖阁老只能简单的行礼,低头点了点以示恭敬。苏娘子走到棺椁面前,把禁休令的文书放到了肖小姐身边。

    “阁老,我不懂。您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受夫家虐待,为何只是冷眼旁观?您想废除朝廷的禁休令,为何不直接向皇上谏言,又或者您就是辅政大臣,这件事您甚至可以自己做主。但是您什么都没做,肖小姐才会活活被章钦打死。”

    “老臣不过一无能昏聩之背,朝廷大事并不由臣做主,也不该由臣做主。”

    “可是朝廷的事一直都由阁老做主的,阁老不是也很想做主吗?”

    苏娘子语气从不解变得有些不善,意识到自己失礼后,缓和了神色略微尴尬。

    “这些天京城里发生的事,阁老可是知晓?”

    “……”肖阁老沉默。

    “我若真的想做这个皇后,阁老以为如何?”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皇后娘娘德行皆配自可为后。”

    肖阁老沉声道,扶住着家仆的手慢步走进寺里。没一会儿里面就收拾好了行囊,一行人为肖小姐扶灵回乡。

    苏娘子大喊,“阁老,不管阁老与皇上曾经有何恩怨,我希望都可以借此机会一笔勾销,希望阁老安享晚年!”

    肖阁老南下而去,脚步一刻未停,也不曾回头。

    ———

    章钦的勾决书下到刑部,当日人就被提到菜市场处刑,头上套着黑色的头套。苏娘子和苏三郎躲在一旁的角楼上观刑,刽子手手起刀落。脑袋滚下刑台,污血流了好大一滩,看了之后印在脑子久久挥散不去。

    观完刑,两人避开人群回府。不到半日,城里又乱起来了,听说巡城守卫又在封城了,酉时天色还未黑宵禁令又下来了,街上的百姓都没赶回了家。禁卫军又把苏府围了,这次加了三倍的兵力。

    苏娘子和三郎回到家,苏萤臣不在,文夕夫人喊她进房,坐在圈椅里冷色不悦,屋里气氛凝重。

    “娘….娘怎么了,您找我有事?”

    “章钦死了?”

    “应….应该死了吧?”

    苏娘子莫名结巴起来,给文夕夫人递过去茶水。

    “肖小姐的下场你看到了吧?皇帝和她的事现在闹的满城皆知,连带着牵累你自己的名声。一个男人让女人怀了孕再让她落胎是极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天家无情,难不保以后这样的事不会落在你身上。听娘的和他和离,念在往日的情分给他留几分脸面,你写一份决婚书让你爹去和他说,想要你爹去黄河治水就下旨废后,不如流民造反看他怎么办。”

    “娘,和离是我和他的事,此事不该与黄河救灾治水混作一滩,拿着几十万百姓的姓名来赌!皇上早就派爹爹去河南了,您不能再拦着了,灾情越拖越严重怎么办?”

    文夕夫人大恼,掷下茶杯溅得满桌的茶水,弄湿了桌上的纸笺,生气的看着苏娘子。

    “是,你们个个心怀天下,娘没有你们那么大的胸襟,我只为我的女儿着想!皇帝想用你爹就必须要和离,否则我绝不让你爹出京!你若真的心疼河南的百姓就写绝婚书,早点和离,你爹就早点去!”

    “娘,您怎么可以这样!”

    “念儿,娘知道你喜欢他,从小就喜欢他!可他并非良人,滥情不负责!当年不顾肖小姐名声让她进宫,让她怀孕又落胎才以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天家无情,他是皇帝为了权利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你以为紫禁城的风水真的养人吗?多少女人都死在那里面了,你现在就给娘写绝婚书!”

    文夕夫人抓起纸笔塞进苏娘子手里,逼着她落笔。苏娘子不从,一把扔了纸笔,掀翻了砚盘,墨汁泼洒流满酸柳桌面。

    “娘,我不要!我不写,我不要和他和离。肖小姐的事一定是章钦乱说的,他在故意离间我们,他背后一定有人的!我们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我们若是也不管岳凌哥哥,他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他现在只是太害怕慌乱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他一定可以慢慢理顺的。没有人天生就会做皇帝,他很聪明给他点时间他会明白过来了的!”

    “念儿,为了一个男人你连娘的话都不听了!你是娘的心头肉,娘疼你爱你还来不及,娘会害你吗!娘只是希望你安安稳稳嫁人生子,平安一生。岳凌,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当初他强抢你,娘就是去大理寺告他一个奸/污之罪也是有王法的!可就是因为你喜欢他,娘同意你们的婚事了!可是呢他自己做了什么,新婚之夜冷落你,火烧坤宁宫,兵围苏家,那天晚上你说没事就真的没事了吗?那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他强迫你,不是因为你奋力反抗他没有得逞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还有肖小姐的事,章钦不提他还打算瞒多久!你以为他和章钦比起来算是什么好东西,娘绝不让你再回宫去。你给现在就给我写绝婚书,现在就写!”

    文夕夫人捡起笔纸,抓住苏娘子的手,胡乱用袖子擦干桌上墨渍水痕,按着她的手往纸上写字。情绪疯狂激动,摁着苏娘子的手险些折断里面的骨头。

    “娘….疼,我的手疼,您放开我啊!”

    “娘不放,你今天必须给我把绝婚书写了,娘今夜就让你爹进宫去同皇帝和离!”

    “我不,娘误会他了,他不是您想的那样的!他很好很好,只是有点笨,您给他点时间好不好!”

    苏娘子哭起来,越是想说皇帝很好心里却越难过。尤其是文夕夫人能够毫不留情的驳斥她,翻出皇帝的烂帐来。她便对他越来越没信心了,可明明他都已经如此不堪了,却还想着维护他。这段感情如何变得这般卑微,她的如何又被他蒙蔽至此。

    “娘,我不要同他和离,不要!”

    苏娘子退开文夕夫人跑回青竹院,关上院门落了门栓。文夕夫人追来,在门外喊让三郎撞门。苏娘子跑上阁楼,听见院外的喊叫声把灯也熄灭了,钻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苏娘子哭着睡着了,院外的哭喊也停了。夜又像肖小姐死去的那个晚上,又黑又冷,月色都没有。

    阁楼上的窗被冷风吹开了,苏娘子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掀开被子下床找水喝。窗边却站着一个黑影,她眼睛肿的睁不开,粘着眼泪迷迷糊糊的看见,丢下水壶跑过去抱住了黑影。开始她还不知道是谁,抱住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因为鼻间有淡淡的龙涎香。

    “…..三哥,我和娘吵架了。明明知道她因为我生过病,情绪激动容易犯病,我还是和她吵架,不听她的话了。”

    黑影本是唤苏娘子的名字的,听见她的话只是默默的抱住了她,像是哥哥一样把肩膀和怀抱都借给了她。等苏娘子冷静下来后就翻窗离开了,贴心的关好窗户,挥挥手让她赶紧上床休息。

    翻下楼打开青竹院的门,苏三郎靠在青瓦墙上,仰头望着游廊上忽明忽暗的宫灯。

    “我不知道我妹妹到底喜欢你什么值得如此委屈自己,你若还是个男人就证明你的感情和你这个人都是值得她不顾一切去奔赴的。”

    皇帝在门下停了一会儿,看着苏三郎。但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关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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