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果然很平稳,就算是程梳尘这般体质,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宫晏晏不住看向窗外,这就是皇都洛阳吗?从未来过,虽然不知走的什么路,可一路走来,确实比长安还要热闹。
阿云却不看。
阿云盘腿坐在宫晏晏和程梳尘对面,竟在调息,闭目养神,倒未曾与他“仰慕”的两位大侠攀谈一句。
程梳尘看着阿云,突然身子慢慢往宫晏晏身上倚。
宫晏晏感到这温软得出奇的胳膊贴了过来,觉得有些好笑,老狐狸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种场合,他这种人绝不会与她亲热。她索性一把程梳尘搂了过来。
“……大小姐!”程梳尘低着声,摆了个“嘘”的手势。
宫晏晏却搂得更紧了。
程梳尘无语,右手却已动了,竟猛地将宫晏晏的佩剑稍微拔出了几寸!
阿云猛地跳了起来,右手拇指闪电般按在刀柄,刀已出鞘!
“阿云不是什么草野之人吧。”程梳尘柔声道,“出身行伍?”
阿云怔了怔,收刀入鞘,凝视着程梳尘,道:“你怎知……”
程梳尘道:“你初见大小姐时,右膝点地。若是寻常百姓,少有这般礼数。军中戎装披甲,行大礼不便,常常以单膝下跪……”
阿云道:“仅凭这一点,你就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确实有些奇怪。”宫晏晏摸着下巴,“你明明说想交朋友,可上车后,还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呢。”
“大小姐说的对。”程梳尘道,“所以,我方才略一试探,你明明闭着眼,却在瞬间拔刀出鞘。因为你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拔刀声。”
阿云叹道:“两位很机警啊。那么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可知我要将你们带到何方?”
程梳尘道:“云兄双目之周发黑,上车以来便昏昏沉沉,简直要睡过去,这是作息不律,日夜疲惫的表现。以你方才出刀之快,丝毫不假思索……我想,你最近要么做过杀手,要么做过侍卫。云兄不像杀手。对大小姐这般有礼数,倒像是知道她也算是皇族。”
阿云盯着程梳尘,他有些小觑这个“靠女人的绣花枕头”了。
程梳尘道:“这马和车夫的御马之术就更是非同寻常了,平稳如平路,简直像是皇家御用的。一路东行,正是往洛阳的中心,恕我直言……”
“皇宫?”宫晏晏忍不住脱口而出。
阿云长叹一声,道:“陛下要见两位,可真是没找错人。”
陛下?
宫晏晏皱了皱眉,那个她出生以来便未曾蒙面,却将她父亲贬谪、削去姓氏的堂叔,也是当今圣上……
阿云拱手,正色道:“适才有所隐瞒,一是怕两位不愿同我面圣,二是想试试两位是否真如传闻般厉害。请恕罪。在下是新任禁卫指挥使,太史云,见过宫女侠和程大侠。”
“只是。”宫晏晏皱眉道,“你为何要将我们带到皇宫去?”
太史云叹道:“只因洛阳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陛下早就听说你们屡破诡案,若是能在此事上为陛下分忧,对宫女侠来说可是大大的好事。某王爷虽坐罪遭贬,宫女侠却无罪,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
“我为何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宫晏晏冷笑,“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个堂叔。”
太史云凝视着宫晏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宫氏万剑山庄虽厉害,在天子面前,不过一亩三分地罢了。你有这层叔侄的关系,若是能重新取信于陛下,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唾手可得。这些,难道不好吗?”
“不能说不好。”宫晏晏淡淡道,“但我不想要。”
太史云看着宫晏晏,果然不一样,跟顾相不一样,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居然不动心。
宫晏晏接着道:“若是真得了那些功名利禄,恐怕就再也无法抽身了。”
程梳尘差点儿把自己呛到,也看着宫晏晏,大小姐涉世未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洛阳的云彩也跟扬州一样,可是皇宫里面呢?她不喜欢这个词,可也有些好奇。若是能找到那至尊香就好了,那纸条上写着的药材只差两味了。
宫晏晏托腮,看向窗外,微微笑了:“还是江湖好玩。”
江湖好玩吗?太史云沉默。他接触的江湖人不算少,可是昨晚拷问陆连营还是让他觉得恶心,圆滑。为了套出宫晏晏和程梳尘的这几天的行踪,他可下了不少功夫。
车开得太快了,恍惚之间,道路上的人已越来越少,看到的守卫也越来越少,宫晏晏暗暗觉得,自己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突然,一阵狂风刮过,将车帘吹得高起不落,宫晏晏和程梳尘看到阴云。
阴云密布,方才还晴空万里的洛阳好似将要下雨了。
一个有些年纪,身材高挑,官服直挺,身后跟着数十个官员与侍从的大员缓缓从马车相对的方向出来,太史云立马下车,行礼道:“右相。”
顾初蕊微笑,点点头道:“阿云,昨晚的事,处理干净了吗?”
太史云的语声冰冷:“阿云点清楚了,一个不留。”
顾初蕊拍着太史云的肩膀:“很好,阿云。你这般上进,陛下一定会越来越欣赏你的。”
离得近的几个官员却已经战战兢兢,一个不留?又是哪家遭殃了?是不是左相的人?左相早已经没机会了,但是右相可以,顾相永远不会倒下!
想到他们自己大概也算是顾相的人,他们勉强释怀了。
宫晏晏的瞳孔收缩,这个儒雅的中年人居然就是顾初蕊,臭名昭著的奸相,恶贯满盈的奸相,一句话就把张灭绝困在野安的奸相。
顾初蕊稍微瞥了眼车内,两位气质和容貌绝佳的女子,那位更瘦些的,身上竟还有种掩不住的引诱之意,有风情。他问太史云:“陛下要纳妃?”
“呃……”太史云摇摇头,低声耳语道,“这车上有陛下的远房亲戚。陛下深感思念,这才召见。”
远房亲戚?顾初蕊笑了,冲宫晏晏笑了笑,挥了挥手。
宫晏晏也笑了笑,然后才发觉自己的笑容竟是自然而然的,顾初蕊竟有种难言的亲和力,一行人鱼贯而出了,宫晏晏脸上微汗,自己竟冲这奸相笑了。
“荒唐!”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另一侧响起,一个须发皆白的虬髯老者望着车内,愤然道,“太史云,陛下龙体有恙,批阅奏章尚需他人代劳,怎可还送女子入宫?”
太史云怔了怔,行礼道:“左相,我绝无此意……”
“你初任禁卫之长,竟就开始想办法讨陛下的欢心。陛下身边,怎么尽是你们这些谄谀之辈!”这老者身后连一个侍从都没有,尽管已弯腰曲背,还是一把将太史云推开,没有听他解释,一股脑穿门而出了。
宫晏晏微微蹙眉,问太史云:“这位是……”
太史云叹道:“此君是左相董莽。”
宫晏晏看向程梳尘,道:“咱们初入洛阳,竟就看到了两位百官之长。你看他们怎么样?”
程梳尘道:“我没看见。”
宫晏晏叫道:“你没看见?”
程梳尘很无力:“落枕了……他们一左一右,正好在我视线之外,只勉强瞥了几眼。”
“我看不怎么样。”太史云喃喃自语。
车夫惊道:“指挥使,你怎敢这么说话?”
“我说错了吗?”太史云长叹道,“老李,你也跟了我许久了。对此二君,难道没数?顾相多疑多诈、董相愚直粗鲁,有一人可称贤吗?”
“可是顾相近来一直对你不错。”车夫叹道,“你至少不该说他的坏话。”
太史云沉默。
他只是实话实说。
“面圣吧。”太史云道。
宫晏晏已记不清走了多少级台阶,万剑山庄的台阶就很多,她不喜欢走台阶,台阶让她感到高低起伏的突兀,可这里的台阶更多、更陡,夕阳西下,在台阶上曲曲折折,她竟有些倦了。
可是见到那个人,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清醒了。
龙椅上,皇帝正微张双目,微笑道:“免礼,免礼。太史云,你终于把我要的人带到了吗?”
他向前躬了躬腰,奇道:“怎么是两位这样好看的女子?你不会是找错了人吧?”
太史云咳嗽一声,拱手道:“陛下,太史云不辱使命,没有找错,正是您的堂侄女宫女侠,还有曾经声震江湖的程大侠。”
皇帝揉了揉眼睛,叹道:“我老了。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用了,竟没有看出程梳尘是扮作女子。程梳尘不愧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知道我要密召,居然还乔装打扮,以掩人耳目,可堪大用!”
程梳尘脸红道:“陛下恕罪,此事,此事纯属巧合……我不过一介草民,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皇帝笑道:“谦逊。”
程梳尘忍不住道:“陛下,我……”
皇帝摆摆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我的亲侄女了。你且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宫晏晏看着皇帝,皇帝跟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凶神恶煞的恶龙,居然是个慈祥的小老头,她心一横,仰首阔步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笑了,笑得有些气喘,道:“你跟我那皇弟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大胆,一样的勇敢。”
他叹了口气,道:“他近来还好吗?”
“他很好。”宫晏晏拱手道,“不劳陛下挂念。陛下召我们二人何事,不妨直说。”
“哈哈哈,皇侄是对寡人有气,埋怨寡人将他贬到扬州。可有些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道理,你迟早会明白的。有时候被贬,反而好过在其位。”皇帝摸着这龙椅,“像我这位置,你以为便只有诸多好处?不过你既然这般直接,我也就不啰嗦了。洛阳确有莫名其妙的古怪奇事一桩,需劳你们二位助我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