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莺的脸色僵住了一瞬,勉强勾起唇角:“东家想杀了我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苏罗的剑仍没有放下,虞鸢缓缓道,“你们心中如何想不重要,但如果不能找到回南城的话……几位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她抽出一方手帕,细细擦拭过沾着尘沙的指尖,不同于在驿站放下酒杯时玩笑般的警告,此刻她低下头,面色未改,动作轻柔,身上凝固的杀气却几乎化作实质。
在她身前,华山被这股杀气一激,不由得掏出他的两把板斧,哈了口气,干脆抬斧向苏罗斩去,九莺见状扬起手肘猛地击向苏罗咽喉,裴序也暗暗捏紧袖中梨花针,找准时机咻地射出,瞬息间数十道白光闪过众人眼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几人的配合不可谓不默契,可这一套动作在虞鸢看来,还是太慢了。
“诸位,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她终于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不消她再吩咐,苏罗侧身躲过九莺,抬剑抵住华山的斧头,剑身顺着斧刃滑下,带起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至于裴序的暗器……
他大抵不是习武之人,梨花针后劲极大,他一根没射中不说,自己反倒摔了个趔趄。
“东家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情急之下,华山高声呼喊。
虞鸢摇摇头,轻笑了声:“我说过,你们的想法不重要,我们是什么身份,是眼见短浅的世家子,还是你们惹不起的大人物,都无所谓。
“我所在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诸位还能否完成这一单。能,就可以活;不能,就得死。九莺姑娘,人外有人,有棱角是好事,但狂妄不是。”
九莺凝眉瞪了她许久,久到华山都要出言提醒,最终她一甩衣摆,掏出一块玉珏来:“罗浮玉。”
虞鸢不言,静静地听她解释。
“我家里的宝贝,能在夜间指路,比他那块破罗盘好使些。”九莺似有不耐,但还是按下性子说。
“好姑娘。”虞鸢夸了一句,示意苏罗将刀放下。
太阳渐有西沉之势,她分了匹骆驼给对面三人,自己和谢微骑上同一匹,继续悠悠地向回南城骑去。
“那个裴序有点意思。”谢微坐在她身后,双手揽过她执起缰绳,下巴擦过她的肩头,软声道。
虞鸢笑笑:“是了。蜀中唐门的梨花针,出手便不会空,他这是看出我没有杀意,故意射歪了,好给他那俩实心眼子的同伴留点余地呢。”
谢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脸颊总是不经意地掠过虞鸢耳尖,像蜻蜓点水,稍微触碰便又迅速分离,撩得虞鸢心里痒痒的。
他说:“他的口音像是南越那边的,南越的书生流落到北境来装疯卖傻,背后定然有些大智若愚的故事。”
“你要这么说,那这三个人都有点故事了。”虞鸢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不许他再行这些撩拨之举,“总归是别人的故事,太子殿下写好自己这本故事就行。”
“怎么才算写好呢?”谢微佯装不知,继续问道。
虞鸢抢过缰绳,在他手背上轻轻抽了下:“安分点,就算写好了。”
谢微没忍住轻笑一声,虞鸢拿过缰绳,他索性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说:“错了,有阿姐入幕,我这本故事怎么写都是最好的。”
虞鸢没再说话,也没推开他,静静看着远处的夕照,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尘暴过去后,这片沙漠是如此的平和而安宁。
罗浮玉上一点星芒亮起,指向左侧的方向。
她稍稍勒紧缰绳,追上前面带路的人:“话说回来,诸位刚刚见地龙翻身时很是震惊,可你们走镖多年,应该很有应对之法了才是,怎会如此惊慌失措?”
九莺刚刚受制于人,仍有些气恼,但她并非拿得起放不下之辈,此前言语轻慢,一是因为她性格如此,二来她对仗着背后家族的世家子弟素来没什么好脸色,可苏罗那一剑的实力,让她认可了眼前几人,所以她认真道:
“那会我们刚进沙漠没多久,一般地龙翻身只会在沙漠中段到核心区的位置,边缘区很少发生这些,阳关沙漠历来玄乎,一点细小的异动都需要付出莫大的警惕。”
虞鸢了然,不再多问,选择相信向导对沙漠的理解。
太阳逐渐落下,明月升至空中,入夜了。
几人从驼背上取下便携的营帐,决定稍事休息。
稀疏的月光下,华山从行囊中取出一袋烧酒,依次给他们分了点,然后仰头痛饮。
“走到哪也不忘你这酒。”裴序揶揄他。
“大漠晚上冷得很啊!带点酒,身上心里都有着落。”华山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哼哧笑说,“这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该怎么说?聊以……聊以什么来着?”
“聊以慰风尘。”苏罗在他身边坐下,接话道。
华山一时仰天大笑:“对、对极了!我也是读过书的人啊!”
他拍起手,笑过之后哼起边境悠长的小调,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几人,如今依次在燃起的篝火边坐下,九莺转着她手中的回旋镖,像是已经有了醉意。
虞鸢听他翻来覆去的哼着那几句,也依稀听出些曲调来,她靠在谢微的肩上,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不自觉地哼唱着:
在大漠深处,有悠长的驼铃
它带着希望,回到我的故乡
故乡啊,挚爱的亲人
清澈的月光下
大雪落满我的长弓
将我送回她的梦里
……
一曲未毕,地上已经睡去了大半,沙漠的儿女褪去了白天的锋芒,在无垠的沙海中,只剩下独属于这片戈壁滩的多情与苍莽。
次日,朝露未晞。
“如果没有地龙翻身的话,我会喜欢上这里的。”九莺给骆驼喂了块饼子,懒洋洋道。
“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爱上这片沙漠了。”裴序见她心情好,也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说。
九莺斜睨了他一眼,没和他计较。
虞鸢昨天也休息得很好,菩提道多年,对环境的敏感刻进了她的本能,哪怕是不出任务时,她的睡眠也极浅。可昨日或许是因为大漠中除了他们不会再有第七个人出现,破天荒的,她无梦到天明。
谢微站在她身侧,等她骑上骆驼后再翻身跟上,这一路上他的话都很少,但九莺三人从不敢忽视他的存在。
这位眉眼常年含笑的青年,身上自带着上位者的气息。
收拾好后,几人继续上路,罗浮玉能指明方向,却显示不了走过的距离,只能凭着本能向东走。
原先估计的路程是两日,现在日程过半,虞鸢心里也约莫有了底,可等半日后,他们真的来到沙漠的核心地带时,她还是怔住了。
不止她,所有人都怔住了。
沈平芜送来的情报中,回南城是位于沙漠中央的城镇,她心中对此有过预想,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城镇竟然如此繁荣。
像是荒芜的沙漠中,自成了一方小天地,与四周,甚至与沙漠外的戈壁滩都格格不入。
且不说砖土垒成高大的城墙,厚重的城门;只说城外遍布着行商的摊位,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其中,仿佛一道热闹的市集。
虞鸢嘶了一声:“这些商贩……是外边来的,还是城内出来的?”
“应该是城内的居民。”谢微回答她,“他们的服饰,不像北晋之人。”
“太蹊跷了。”裴序不禁喃喃道。
他也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
若那些都是城内的商人,为何要特地跑到城外来贸易?这座城内,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禁制吗?
虞鸢跃下骆驼,对他们郑重道:“诸位,一路上劳烦指引,这城镇看着荒诞,城内亦不知是何情况,就送到这里吧,那张银票,出去后你们自可到天衡钱庄兑现。”
三人看了她片刻,却没有立即离开,神色微动着,像是在权衡什么。
然而,来不及了。没等他们思量出个结果,不远处的商贩就已经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外乡人!是外乡人!”先是瓜果摊上的摊主眼尖瞥见他们,振臂一呼,而后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乌泱泱的一圈商贩,都放下手中的交易,朝他们拥挤而来。
“外乡人!怎么能来到回南城!”
几乎是刹那间,虞鸢突然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拍拍骆驼的头,苦笑着对谢微说:“小瞧我那个妹妹了。”
出发前她也曾怀疑过,回南城处地如此偏僻,虞棠那样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亲自到这沙漠中来,但她心中对此地、对谢瑛的那股危机感日益高涨,沸反盈天,让她不顾这一点古怪,执意要亲自来查探。
等真的来到这,看见行事奇特的商人,再想起沈平芜所说的“大漠行商卖给了公主回南城的地图”,可这些行商对外乡人如此排斥,又如何会将地图出售予她?
当所有的不对劲都集中于一点时,她才恍然串联起事情的始末。
虞棠来回南城,是途经还是误入已不可考,但她应该是见到了谢瑛,并且与他达成了相同的交易,从而拓下了那张地图。
虞鸢将她视作扳倒越帝的刀,她亦将虞鸢看成夺权的踏板。
只是她更加精通算计,将相同的消息卖给了相对的两个人,她要看着虞鸢和谢瑛在回南城拼出个死活来,再选择胜利者作为自己的盟友。
谢微温声说:“阿姐久不在宫中,对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不甚了解,并非阿姐的过错。皇室中人斗起来,大都是不择手段的。”
他想了想,又说:“阿姐还要查下去吗?我来之前让安今往沙漠中搬运了沙舟,现下可以直接走。”
“让他等等吧。”虞鸢只颓唐了一瞬,就重新思考起下一步该如何。
尽管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心中莫名的直觉仍然在和她说,再等等,再等等,就要看到真相了。
所幸谢微从来不要她的解释,他只会按照她的话去做,他是虞鸢最好的执行官。
于是他放下手,任凭那些商贩一拥而上将他扣押带走,九莺三人倒是抗争了一会,可城外的商贩人数实在太多,出招路数又古怪,他们本来准备杀出一条血路,一转头却看见虞鸢几人乖乖地束手就擒。
虽然不理解,但时间也不容许他们去问出个所以然来。本着莫名的信任,和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竟也放下手中的武器,六人齐齐被押到了城门下。
玄铁的城门,像是感知到未知的来客,轰地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