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悠荡着凉薄的雾气,晨光从树缝中透将下来,使周遭的景色明晰起来。
张回听着铃声渐行渐远,邪祟许是循着铃声去,绕在他周围的倒是少了。在那之后,这位倔强的术士仍然不懈地尝试爬树,但就凭他那不协调的四肢,再努力也不过是望洋兴叹,最后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他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和空落落的钱袋,脑子一歪,想起半路搭救的善水,如何也要狠狠敲她一把。想罢,他愉快地拖沓着脚步朝原路返回。
“诶?我说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们这样有伤风化哈。”这位自诩为善水“救命恩人”的通界司捕手丝毫不通人情的大声说道。眼见地上坐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也未察觉出任何不妥,他还不要脸的挥着手,“嗨,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善水见到张回的那一刻,硬是将仅存一丝煽情憋了回去,推开巫厌,转身就走。
饿着肚子的术士见此,可不干了,亦步亦趋硬是追在她身后,“诶……”他装腔作势叹息,“小白白,你看啊,在这深山老林里,要不是你幸运遇到了我,现在指不定已经被那邪祟……”
善水脚步一顿,回头睨了他一眼,他险些出口的话终于吞了回去。
他继续卖惨:“你瞧我这一把年纪拖着你个年轻人一路逃亡,容易吗?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
“滚远点。”善水面无表情走着。
“年轻人怎么说话的,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是不是不道德。再说我就是想让你请我吃顿饭,这可一点也不过分哈,要知道……”张回仍然喋喋不休,心想:这就想把我赶走,门儿都没有。
他说了半天,喉咙都快冒烟儿了,眼见善水还是无动于衷,于是只好无赖叫道:“白女侠、白毛毛、白姑娘、善水小神仙……”
“我就不信恶心不到你。”张回洋洋得意的想道。
只见善水陡然停住了脚步,术士以为成了,赶忙跟着她刹车,脑子里已经开始描摹起醉仙楼的酒和美味佳肴了。
不想是眼前袅袅婷婷走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张回自以为“不好女色”,如今两眼也是看得发直,什么酒啊山珍海味啊皆是暂时抛诸脑后,愣愣盯着对方不肯松眼。
那女子身上的披帛堪堪落了半只肩,涂脂抹粉,美得艳俗,想是入了风尘。她身后跟着几个缩头缩脑的男人,皆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小御神,可还记得我?前日才见过呢,”女子生得一双丹凤眼,毫不吝啬的朝善水抛去,“只能说那只水妖,你杀得甚好,那刀子扎在我身上可疼了。”这么说着,她的表情尚有几分回味似的。
听罢,善水脑子霎时一空,眼前这女子是……甄纯归?
善水眼神里透露出寒光,十分警惕的看着眼前人,手中的达如紧了紧。甄纯归抚摸着方夺取的皮囊,“这张脸还是稍逊色了些,不过倒也过得去。”接着她拍拍手,将身后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男人请了出来。
那些人衣着甚是潦草,细看之下,身上倒是沾满了细末的颜料。他们各拿皮纸,一一展开。
张回逐渐瞪大了眼睛,这些皮纸上赤裸裸竟是人食人的画面。他愕然,再瞧那蛇蝎心肠上的娇媚面皮,瞬间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忍不住骂道:“你这恶毒的女人,毫无同理心,我咒你不得好死。”
甄纯归却没理会他,指着画,甚是满意,“他们拼死活着的模样怪叫人喜欢的,哈哈哈哈……”
触目惊心的画面刺激着五官,善水又气又恐。对方丝毫不把人命当回事,将这般画面画下来所谓为何,羞辱?她嗓子发出颤抖的低叫,“你把他们怎么了?”
显而易见的回答在耳边轻蔑响起,“你不是看到了?这么多邪祟一哄而出,锦灯城早就被血淹了个遍。”
张回听罢,两腿都不住的战栗,脑子已然宕机,嘴里乱嚷一通,“阿弥陀佛……目不妄视,耳不妄听……急急如律令……”接着,折返回去,“哎呀,小白白,我那啥,先行一步哈,下次再在来找你。”
善水毫不迟疑的抽出长剑,踏两步随即纵身越起,寒光直逼她面门,她眼疾手快拽过一旁瑟瑟发抖的画匠,替他挡那一击。画匠抖成筛子,两眼发愣,显是吓傻了,善水反应迅速,来不及收剑,只好偏转方向,紧接着从侧边使出第二剑。
甄纯归全然没半点武功,只顾手忙脚乱的躲避,这妓女的身体尚且灵巧,这厢抱头蹲下,才险些没躲过善水那一剑。继而掠过善水身旁,蹬脚刚要跑,胸口被狠狠戳出一个洞。
善水反手一剑直直插入她的胸口,她却甩着眉眼,回头阴鸷的笑着,“好疼啊,不过……你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子。”她嘴里糊了一层鲜红,缓缓吐出这一句话。善水一怔,下意识抽出染红的长剑,不敢置信。
转而她反应过来,才惊觉对面玩弄心术的手段果然高明,偷换概念这一招确实很唬人。这时,本来作鸟兽散的画匠们,竟有一人开口,“想来你我也算同门,既然寻不到甄无为,就你代表也是可以的。”
善水闻声回头,只见那画匠至少七魂抽出五魂,一个傻不愣登的魂体大喇喇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她,而甄纯归心安理得的用着他的身体。善水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手中的剑踟蹰不前——是面对无辜人无法再次下的手,但却带着对甄纯归无尽的憎恶。
对面嗤笑道:“当真是废物,文乾怎么会看上你的?”继而抬起手向她展示着手中的战利品。善水心里一咯噔,忖道:“达如,他什么时候夺去的?我竟然一点没发觉。”
这时,迟来的巫厌提着逃跑时迎面撞上他的张回,一眼看透了局势,毫不留情把张回一丢,化弓射箭。画匠迟钝的身躯自然躲不过这一箭,甄纯归诡异笑道:“文乾,不错不错……不过好疼,我最怕疼了。”倒下前,他一直挥动着手中的达如。紧接着,一坨浑浊的魂体从画匠身上钻出,不可名状的手中拿着一个灰青色的锦囊正吸取着张回的魂魄。
巫厌立马出箭阻止,张回劫后余生,神情恍惚的骂道:“老子逃地好好的,你他妈干甚么给我抓回来,哎呀……亲娘啊,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巫厌不耐烦地瞥他一眼,“聒噪,闭嘴。”欲架弓乘胜追击,没想善水长剑落地,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
颓山玉只化特定记忆中的蛹,而这达如是由雅格的头骨所制成,对善水来说,这段关于雅格记忆或许最为深刻,鼓声才会对她产生巨大影响。
“你要摒除对颓山玉的敌意,将你见过的所有亡故之人转换成蛹,并且重在数不在质。”殷儒钰的话在耳边盘旋,继而不止唐昭、风吉,连雅格、巴林等博布族的蛹逐渐成形,洋洋洒洒遍布山林,将所有靠近的邪祟一一撕毁。
活像一场战争。
莫说目瞪口呆的张回,就连活了几百年的巫厌也是没见过这番场面。不过通界司最好的捕手很快便嗅到了金钱的气息,三两下从地上拔起,顺着蛹的足迹,壮起胆量抓了一个邪祟,“哼哼,发了。”便撅着屁股叫起脑袋。
巫厌脑中冒出殷儒钰那张似笑非笑地面容,无名之火腾的一下窜起。不知何时甄纯归污浊的魂体贴着巫厌的后颈摩挲,“文武神,听闻你会巫蛊之术,那你可会情蛊?下在我身上如何?”她声音非阴非阳,难听的很。
巫厌忍着恶心将其拽下,“阴间有个烧恶池,专门杀鬼魂,那里将会是你的归宿。”说着,他唤出黑白无常,“锁灵盒。”黑无常范衡煞应声掏出。
甄纯归笑道:“是吗?”语罢,他被一道吸力拽走,只远远见一模糊黑影闪过,余下叮叮当当的铃声回荡良久。
“该不该说你神机妙算?”巫厌心道,“不过老东西,若是善水有半点闪失,我端了地府再扒了你的皮。”
善水看着自己一手创造的怪物——蛹,惊恐万状,但来不及多想,无论甄纯归目的为何,只有尽数将邪祟斩除,人间才不会面临更大的灾难。
那黑影逃出一段距离,善水堪堪追上,巫厌施展轻功放了一箭,格去了黑影的去路,他不得不止停。善水顺即操剑直攻他后脊,那黑影竟转身将胸口送了出去,长剑穿肺而过,几乎擦着他的心脏刺入。善水一怔,没想到这么顺利,立即收剑。
那黑影原是个人样,黑布遮去了下半张脸,只是一双红眸格外显眼。
“躲开。”巫厌对善水喊道。
只见方才没了气息的黑影突然抬头长舒了一口气,“好险。”摇响了手中的铃铛,四下听见铃声的邪祟不管不顾均朝善水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