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山隐入天色,放眼望去,神肃的岩石披着一层一层的雪白。
温热的白气中隐隐可见一个放嗓的少年郎,他通红着双颊波荡出稚嫩曲折的歌声,歌声在山与山之间撞出悠悠的回应。
许是唱的累了,不一会儿,他便闭上嘴舔了舔唇,往不远处的祭祀天洞中去暂避即将袭来的风雪。少年入洞,便见一座雕在石壁上的神,只清晰一个轮廓,五官细节全无,似是被岁月磨去了样子。
原来这天洞是天然形成,这无相神女便是鬼斧神工,由风蚀雕琢而成。众人都以为神女乃天赐,奉为圭臬。有人知当今四大主神中的西方主神为女子,便认定这山洞中的神女为西方主神洛川,因而此天洞也叫“洛川神岩”。
少年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拜了三拜,于是拔了根野草叼在嘴边,躺下静等风雪停止。
呼啸的风声灌入耳中,少年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醒醒……”少年朦胧间听到一声温柔的叫唤,一惊,起身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激动的大喊:“阿妈。”可分明撞上了却不痛!?少年一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洞外的风雪熄了,一声不吭。
少年揉揉脑袋,忽的又听到那熟悉的叫喊,“达吉,还记得阿妈吗?”少年猛地回头,原本惊疑的目光在见到眼前人后顷刻间变得柔和,他回道:“怎会不记得阿妈,阿妈我好想你。”于是伸手去拥那人,可如何也抱不到。
“难道这是洛川神女显灵,深知我太过想念阿妈,而将她的魂灵带到了人世?”达吉想,“人岂能起死回生?一定是如此。”这时,眼前的“魂灵”轻声说道:“我是你的记忆,倘若你想念愈深,我便愈真实,达吉,你不想阿妈了吗?”“岂会?”他答,“我甚是想念。”“那你摸摸阿妈的手。”
达吉小心翼翼的伸手触碰,本以为还会穿插而过,没想他竟感受到了温度,于是整个身体朝前扑了个满怀,嘴里嘬嚅,“阿妈,阿妈……”
清朗的光淡淡铺在山水之间,喀拉山下规规整整分布着零散的金黄和黑点,仔细瞧来,原是耕种的人们忙碌的身影。田中有众多孩童,不过外傅之年,干起活来皆是利落。浅水滩间错着农田,成群的黑脖子鸟儿飞来转去,不亦乐乎。
天色渐晚,寒气直逼,人们裹上搁置一旁的外衣,收起农具准备回家去。
“阿妹,快来,”少年声音稚嫩,伸手拉起地上埋土的女孩,“阿爸阿妈走远了。”女孩抹了把脸,笑着点点头,拿好农具,跺了跺脚边的土。
“等等,”女孩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突然听得一阵窸窣的响声,“阿哥,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两人停下脚步,侧耳认真听了一遭。少年道:“还真有,你待在这,我去瞧瞧。”说着便往右边的田里踏去。昏暗间,只见一个比他高的人影倏的蹿起,惊的他跌倒在地,忙喊:“鬼啊……”那人却若无其事的问道:“我是谁?”
“诶?不对吧,话说不应该先辩驳自己不是鬼吗?”少年心里怪道,但确认对面是人非鬼以后,便站起来。“我怎知你是谁?天下那么大,我岂能人人都认识?再说……”他挡在女孩身前,“你真奇怪。”
女子的神情不能在灰沉中尽然,呆呆站在原地,少年唯一知晓的便是她身形单薄,在寒风中摇摆不止。十月的喀拉山,夜间是极冷的,风一吹仿若凝上一层冰霜,有时甚至还会飘雪。
“我们带她回去吧,她好像失忆了。”女孩撇开少年的庇护,丝毫不惧的向她走去。少年皱皱眉,拉住妹妹,“不行,若是监长发现了,又要罚我们几顿餐食,阿爸阿妈说不定还会被抓去禁闭。”少年厉声呵住女孩,女孩只好作罢,“那带她去见风吉。”“要叫族长,别这么失礼。”少年一番正色,似乎对这名为风吉的族长尤为敬重。“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女孩不解。“就带她去族长那儿。”少年无奈道,“明日吧,今日天色已晚。”
翌日,两兄妹便带着善水向那监长斡旋。日光下,只见女子长发如霜,绻眉如墨一笔,似愁非愁,眼若盘璃,如鲤鱼越水,波痕澄澈,灵巧有愚,肤似春风一枝梨,色恰残雪一点梅。通身清冷气息,只是看着似乎愚钝。那监长是个颇为粗鄙野蛮的人,怎见过如此天仙般的女子,贼心一起,满口打发了两兄妹,鬼头鬼脑的扫视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竟不惧,似乎不知其为何意,有种出到人世的好奇。两眼瞪得极圆,也打量着眼前的猥琐男。
那贼眉鼠眼的监长见状,还道是挑衅,更加兴奋,“我靠,你这娘们跟个瓷娃娃似的,肯定好吃的很。”说着就往她扑去。到此,连蠢子都知道躲避,女子自是操起一旁的长木椅狠狠抡过去,那奸人头铁的很,流了血竟还笔直的站在原地,“原来你不是傻子。”这话说来可笑,那女子自然不傻,满脸不可置信。
这时,门外一声呵斥,浑厚有力的声音震得监长一颤,忙跪下,“族长。”原来女孩本不放心将女子交给这奸人,于是自行将族长从他宅子里拖了过来。监长瞪了瞪女孩,满脸怨恨。
女子见来者楚楚谡谡,模样年轻,周正俊俏,一脸正义之气,便松了口气。
“你莽撞至极,欲轻薄良家女子,现除去你监长一职。”他徐徐说道,神情严肃。那监长突然一怔,再不是方才畏缩的样子,站起来骂道:“你没权利这么做,若叫我爷知道了,什么狗屁族长,将你贬成和这长舌头的小畜生一样的奴隶。”说完还朝地上吐了口腌臜。
风吉很是镇定,俨然一副长者风范,从容不迫道:“坚赞长老已隐居多年,早不决议博布上下事物。桑布少爷,是我派人将你请走,还是你自己走?”这人冥顽不灵,脾气又甚是暴躁,常因小事体罚奴隶,如今终于能找个理由将这“关系户”毒瘤割除,他岂会手下留情。
送走了桑布少爷,风吉本打算带着女子前往节度使唐氏的宅邸去一趟,只是不料中途来人通报长老会议将近,不得不上山一趟。
“你暂且留在此地,雅格会带着你,”他摸摸女孩的头,神情依旧严肃,只是少了些自然,“当然,你若是想随我同往……也并非不可。”却不敢直视看女子。女子展颜一笑,风吉余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这厢目光更是束手无策。女子道:“我跟你走。”
喀拉山上修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阶梯层层盘绕庙身,高耸入云,其通体金光夺目,胜似一颗明珠镶嵌在雪白神肃的山峦之间。
随着海拔的上升,温度骤降,女子身形单薄却不见其面露难色,风吉不禁问道:“姑娘,此去灵光庙路途遥远,气温寒冷,是否需加些衣物?”女子吐出一口白雾,冻红的鼻头映得她的脸愈发苍白,她遥遥头,“我不怕冷。”这话很是存疑,风吉心里忖道:“普通人岂会不怕冷,莫不是姑娘矜持的紧,不好意思开口?”
行出一段距离,天上飘下薄薄的雪,如鹅毛纷纷落下。
风吉立即将身上的披风卸下,为女子披上。当他手指不小心触及女子的肩膀时,突然一怔,心惊道:“这女子岂是不怕冷?”肌肤相触的温度简直是两个极端,由此可知女子早已如坠冰窖,冷的难以言喻,早不知冷为何物了吧?
“若你感觉头晕乏力,呼吸困难,意识昏沉,定要同我明说,我会及时叫人将你送下去。”风吉很是苦口婆心的嘱咐着,那张板正僵硬的脸似乎也带了些许温柔。
女子紧紧披风,乖巧的点点头。
灵光庙,长老会议。
众人将姗姗来迟的年轻族长带着一个看似娇弱的女子,不禁满腹狐疑,本就不爽的神情如今愈发不耐烦。对风吉来说,族长一位本轮不到他,只是他那从洛川神岩回来的大伯英年早逝,父亲退位后,自然就将其推上世袭的族长之位。正因为年轻气盛,行事雷厉风行,才没从族长的位置上被弹劾下来,可正因为年轻气盛,这族长的位置就如何也坐不稳。
其中一老顽固见了风吉风尘仆仆走进来,身旁还跟着个女流之辈,鼻子一翘就说:“着急忙慌像什么族长该有的样子,哼,年轻人还是要懂得节制。”其下有人纷纷附和,除此以外,自然也有些人看不惯,驳道:“有些人真是狗拿耗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老子。”“你……什么意思!”那先说话的老顽固拍案而起。“我可没点名道姓,你也甭对号入座。”两人皆是鼻孔朝天,双双怒视。
“够了,”风吉气场颇强,对嚼舌根的老顽固满不在乎,“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