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二月望海村的海风带着化不开的咸湿,刮在脸上像细针扎刺。陈阿娇缩在石屋角落的旧棉絮里,听着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喉咙里又涌上一阵痒意,忍不住蜷起身子剧烈咳嗽。

    这是她在望海村落脚的第二个月。从最初带在忐忑走进这个渔村,到如今能熟练地织出小渔网,日子像海边的潮汐,看似单调重复,却在悄无声息中磨去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宫闱气。石屋的墙壁被她用贝壳拼出简单的花纹,窗台上摆着捡来的海螺,在阳光下能映出七彩的光 —— 那是她给自己造的、微小的念想。

    “阿宁,织网的麻线没了,我给你送点来。” 门外传来张大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

    陈阿娇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压下咳嗽声,哑着嗓子应道:“大娘进来吧。”

    张大娘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手里捧着捆褐色的麻线。她眼尖地瞥见陈阿娇泛着潮红的脸颊,眉头立刻皱起来:“你这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冻着了?”

    “许是…… 夜里没盖好被子。” 陈阿娇避开她的目光,伸手去接麻线,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这几日她总觉得浑身发沉,起初以为是织网累着了,直到昨夜发起热来,才惊觉是病了。逃亡路上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病根,加上海边湿冷的气候,像埋在骨缝里的针,终于在安稳日子里扎了出来。

    张大娘放下麻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哎哟” 一声缩回手:“这烧得烫人!傻孩子,病了怎么不说?”

    “不打紧的,” 陈阿娇强撑着坐直些,“歇两天就好了,您别担心。”

    “还说不打紧?” 张大娘嗔怪道,“你这身子骨本就弱,海水潮气重,拖不得!我这就叫你李大叔去镇上请个郎中!”

    “别!” 陈阿娇急忙拉住她,手心的冷汗沾湿了张大娘的袖口,“大娘,不用麻烦…… 我真的没事,就是点风寒。”

    她的声音发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请郎中?那怎么行?

    郎中是见过世面的人,万一看出她并非普通农家女,如果多嘴将此时报告官府怎么办?她编造的 “家乡遭灾、孤身逃难” 的身世,对付淳朴的村民尚可,在精明的郎中面前未必能瞒住。更要紧的是,她囊中空空 —— 这月靠着织网换的铜钱,刚够买口粮和过冬的柴火,哪有余钱请郎中?

    在长安时,太医随叫随到,珍稀药材流水似的送来,她从未为 “看病” 二字犯过愁。可如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她这连身份都见不得光的 “废后”?

    “傻孩子,钱算什么?” 张大娘拍开她的手,“命要紧!你李大叔昨日卖鱼得了些钱,先给你抓药!”

    “真的不用!” 陈阿娇急得眼眶发红,只能编瞎话,“我…… 我从小就怕郎中,一吃药就吐,反而更严重。俺娘以前教过土方子,用生姜煮水喝,发发汗就好了。”

    张大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口气:“那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可得好好喝。要是明儿还不好,说啥也得请郎中!”

    “哎,谢谢您大娘。” 陈阿娇松了口气,看着张大娘转身的背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姜茶煮得滚烫,辣得她嗓子眼发疼,却硬着头皮灌了下去。夜里,发热得更厉害了,浑身像被火烤着,意识却异常清醒。她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的浪涛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无助” 二字的重量。

    在长门宫时,哪怕被禁足,至少还有春桃在身边,还有赵姑姑暗中奔走。逃亡路上,有王二柱舍命相护,有刘婶夫妇的收留。可现在,她孤身一人,病在这偏远的渔村,连请个郎中都要思前想后。

    “刘彻……” 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若是在从前,她稍有不适,他定会皱着眉守在床边,让太医一遍遍诊脉,甚至亲自为她熬药。那时的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了躲避一个郎中,硬扛着风寒发热?

    荒唐,又悲凉。

    她翻了个身,棉絮下的褥子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生疼。这让她想起逃亡路上睡过的破庙、山洞,想起王二柱为了护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不能倒下。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她必须撑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陈阿娇彻底躺倒了。咳嗽越来越重,有时能咳出带血丝的痰,发热让她整日昏昏沉沉,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张大娘每日来看她,送来的粥和鱼羹,她也只能勉强吃几口。

    “阿宁这病不对头啊。” 这天傍晚,张大娘看着她蜡黄的脸,忧心忡忡地对李大叔说,“要不还是去请郎中吧?”

    李大叔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眉头紧锁:“这丫头性子犟,怕是不肯。要不…… 我去镇上抓点治风寒的药?不用郎中看,按方子抓。”

    “能行吗?”

    “试试吧,总比看着她烧坏了强。”

    陈阿娇昏昏沉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她悄悄摸了摸藏在枕下的布包,里面是她最后的积蓄 —— 二十几文铜钱,本想留着开春买些菜种,看来是不得不动用了。

    “大娘……” 她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我这儿有钱……”

    “说啥傻话!” 张大娘打断她,“你那点钱自己留着!俺们还能眼睁睁看着你病着?”

    李大叔站起身,将鞋底在门槛磕了磕然后穿上鞋:“我这就去县上,晚了药铺该关门了。”

    看着李大叔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陈阿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些素昧平生的渔民,用最朴素的善意,给了她在长安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李大叔半夜才回来,冻得满脸通红,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包草药。“药铺掌柜说,这是治风寒发热的,熬成汤喝,一日三次。”

    张大娘连夜生火煎药,药味苦涩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石屋里,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喝药的日子是煎熬的。那药苦得钻心,每次喝下去都要恶心半天,陈阿娇却逼着自己一口口咽下去。她知道,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可病情并没有好转。发热时好时坏,咳嗽越来越重,浑身关节像散了架似的疼。她开始害怕,怕自己真的就这么死在这间石屋里,像一粒被海浪冲上岸的沙,悄无声息地消失。

    夜里咳得厉害时,她会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漆黑的大海,只有远处渔火的微光,和天上稀疏的星子。她会想起长安的宫墙,想起母亲馆陶长公主,想起那些为她而死的人。

    “我不能死……” 她对着大海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我还没活成自己……”

    或许是求生的意志起了作用,或许是草药终于见效,又或许是张大娘每日送来的鱼汤和小米粥滋养了身子,半个月后,她的热终于退了。虽然咳嗽还没好利索,脸色依旧苍白,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那天,她扶着墙走到门口,看到张大娘抱着渔网走进院子,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温暖的光。海边的风依旧冷,却带着一丝初春的暖意。

    “阿宁能出来了?” 张大娘路过来看看看到她,发现陈阿娇能起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可算好了,再不好,我真要去绑个郎中来!”

    陈阿娇走到她身边,深深鞠了一躬:“大娘,大叔,谢谢你们。”

    “谢啥,邻里邻居的。” 张大娘拍了拍她的手,“你身子刚好,别累着,进屋歇着去。”

    陈阿娇没有动,只是望着远处的大海。海水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卷起白色的泡沫。

    她知道,这场病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片远离长安的土地上,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帝王的皇后,也不是那个只能在逃亡中挣扎的 “废后”。她只是阿宁,一个需要靠自己双手活下去,也需要接受他人善意的普通人。

    “大娘,” 她转过身,眼神明亮,“我帮您晒网。”

    她拿起渔网的一角,虽然还很虚弱,动作却很坚定。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细密的绒毛,像海边新生的嫩芽。

    海风拂过,带着咸湿的气息,也带着新生的希望。陈阿娇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但她不再害怕。

    因为她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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